2011年11月30日

練乙錚:再論本地大陸籍學者和學術自由

《信報》2011年11月30日

練乙錚
再論本地大陸籍學者和學術自由

拙文〈談徐立之下台、論大陸籍學者角色〉於本月4日刊出後,反應相當熱烈,不同意筆者觀點的文章,小計已有五篇,分別是《信報》8日理大閻洪教授一篇,《信博》11日Paul Peng一篇,《文匯報》17日專欄作家韋剛、9日居港內地海外學人聯合會創會會長兼科大榮休教授葛惟昆共兩篇,以及《大公報》18日城大法律學院副院長顧敏康一篇,在網上都很容易找,讀者可細看。各篇文章風格不一,《文匯報》的兩篇,調甚高而說理少;Peng先生的一篇,羅列筆者背景資料如數家珍,本當甚有看頭,不過很快就淪為誅心之作(或曰「心理分析」)。可幸,閻教授和顧院長的兩篇文章(〈回應「大陸籍學者『三個弱點』」論〉、〈莫低估大陸學者貢獻〉),都是思辨、說理的文字,筆者樂於回應,趁機會也可闡明一些未及細表的論據和觀點。

閻文刊出不久,筆者便作簡覆,附在另寫的一篇文章之後(〈區選結果能擦亮誰的眼睛?〉,刊11月10日) ;惟字數所限,未及詳論閻教授提出的一個重要質疑——「三個弱點」論有何證據、是否失諸偏頗,以至顧文認為筆者避重就輕。過失的確是筆者的,故本文就該點作補充論述。

第一論:「驚弓論」

「三個弱點」論的第一論,可稱「驚弓論」。筆者認為,共和國六十年來無數次對知識分子特別是敢言知識分子殘酷打擊的事例,歷歷在目而未嘗或已,讓大陸籍學者政治上或多或少都成為驚弓之鳥,遇有重大中港政治議題或事件,除非是「隨心所欲不逾矩」者,否則難以在香港這「半個解放區」內公開表達意見。此論非如閻文所擔心的旨在抹黑大陸籍學者,其要點恰恰在於體察到「鳥」的困難處境;若真有抹黑,黑了的也只可能是「弓」。此論亦非如顧文所說,「言下之意,大陸學者就是缺乏對時政批評之勇氣」。筆者沒有要佔領道德高地的意識或潛意識,並不視香港土生學者在勇氣方面高人一等;拙文就此點寫得很清楚:「易身而處,大家可寫包單,筆者也會噤聲。」(「寫包單」是俚語,「認定」的意思)同是五千年文化孕育出來的群體,其子群體之間,固然會有經歷上的差異及處境之不同,卻沒有本質上的道德勇氣高下之別。

驚弓之鳥,古往今來多的是。筆者當年在美留學,其時台灣仍是蔣家天下,台灣留學生到了言論自由的美國讀書、工作,思想比較活躍的,無論過了多久,依舊背負舊日政治陰影,時刻留意着身邊的「五毛」(當時不稱五毛,稱「黨員學生」、「黨工」什麼的,或者乾脆稱「大使館的人」)。他們在很多事情上無法暢所欲言,行動每受制約;一些人天真,在保釣運動中豁出去了,結果有家歸不得,家人亦受累;這種情況,一直到台灣完全民主化之後才消失。到了八、九十年代,繼台灣留學生有此遭遇,筆者看到的,還有大陸留學生,尤其六四之後。今天,從政治上專制高壓國家到西方留學的,還有越南學生、新加坡學生、伊朗學生、敍利亞學生……;受壓程度不同而性質一,例子縱非俯拾即是,卻可說時有所聞。《明報》20日王雅雋文章〈黨籍作為一種生活工具〉,便有一個寫得相當細緻的個案描述。這令筆者想起「驚弓之鳥」一詞的典故。讀者還記得麼?

西漢劉向《戰國策.卷十七.楚策四》:「……更羸與魏王處京台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為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淒。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淒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止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引弓虛發」,即箭不上弦,引弦而發,虛而有聲;「孽」,這裏指受過箭傷的雁;「瘡」,即創傷、傷口;飛徐而鳴淒,行動和聲音都不一樣了。)

誠然,對「驚弓之鳥論」而言,上述都是一般常識和觀察,與標準社會科學要求的嚴格論證還有距離。然而,要作問卷調查等實證研究,十分困難。驚鳥豈敢言弓?萬一調查資料給「維基泄」捅出去了,如何是好?還是如王雅雋文中的內地來港博士生老穆說的那樣就比較妥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內地的父母。」包含這類自我審查問題的抽樣資料,統計學上可歸類為刪失資料(censored data),所引起的統計偏差,一般稱作社會贊許性偏差(social desirability bias;具體所指,負意義的稱謂更為貼切:政治壓迫性偏差)。不過,容筆者反問:若說本地大陸籍留學生和學者當中沒有「驚弓之鳥」問題,倒是顛覆了常識、違反了直觀的說法,不是更需實證,而且證明定必加倍困難嗎?解此難題,大概要等到像台灣社會那樣動態穩定,「弓」不存在了,政治鎮壓用的武器鍛成農具了,才水落石出不證自明(台灣立法院本月8日三讀通過法例,取消了「不得主張共產主義或分裂國土」的禁令和人民出入境必須申請許可的規定,政治上達到全面自由)。

大陸、乃至香港,會有政治上達到全面給人民自由的一天嗎?難說。此前,道路一定還十分曲折。就拿拙文刊出之後的一些「小事」為例吧。筆者也算是個「海歸派」,早年在美讀書教學,那是不少人包括筆者的一些黨員朋友都清楚知道的;可是,在三篇撻伐我的文字當中(不記得是哪一篇),我那幾年的讀書教學竟變成「在美國受訓和工作」,「中情局」三字差點沒說出口。枉筆者那些年思想變得左傾,回港後殫精竭慮為愛國事業工作十餘寒暑,如今說話不中聽,便得此下場。想想,其實並不奇怪,數不清的四、五十年代歸國留學生後來被打成叛徒、特務,遭遇悲慘千百倍,都是因為說話不中聽。陳年往事不必詳說,筆者這個老海歸剛得到的待遇,無疑也是給本地大陸籍學者的一個不怎麼客氣的警告。「弓」還張着,「鳥」驚不驚?

第二論:「株連論」

「三個弱點」論的第二論,即「株連論」。古有誅九族,九族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明成祖殺方孝孺,誅其「十族」,即九族加門生。文革當中,知識分子有罪,受牽連的何止十族,連同事、朋友也遭殃。文革永遠過去了麼?筆者看未必。八十年代,大陸知識分子提倡民主,還不像現在那麼提心吊膽會出事;那時提起「紅歌」,人所不齒,現在有領導在發動。當然也有黨內高層反對,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國進民退了,不是社會主義回朝,而是國企給既得利益瓜分,保障既得利益最終要靠法西斯。這不一定發生,但只要有一成機率,文革株連家族的陰影便在,大家便得「想想內地的父母」。一度着蛇咬,怕見斷井索;這是五千年文明的智慧,難道共和國人的心理特質沒那麼幾年就徹底改變了?

或曰,驚弓的,怕蛇咬的,只是少數思想出軌者,絕大多數人都是「隨心所欲不逾矩」,感覺自由得很;至於對付幾個出軌者,乃是社會穩定所需,「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古已有之,無可厚非。不過,筆者有另外一個看法,希望給閻教授、顧院長參考;講得比較抽象的話,希望二位學者不介意。有一種博弈有這樣的設計特性:弈者保持在平衡路徑上,因為走到非平衡路徑上的代價太大。這時,觀察到的是,絕大多數甚或所有弈者都自動保持在平衡路徑上,只有因為受一些隨機因素影響,極少數人偶然脫離平衡路徑而須付出高昂代價,從而可讓其他弈者看到後果而知所行止。通俗一點說:猴子都乖,可能是牠們本性真乖,但也有可能是因為牠們見到雞給殺了。同理,多數人不逾矩,可能是因為看見少數人逾矩的經歷太悲慘而已,而不是隨心所欲而仍有的結果。當然,兩種可能性都有,但這已足夠讓筆者的第一、第二論成為一方之言(哪怕只是有足夠旁徵而尚待科學實證之言),可議論批駁而不應受無端撻伐。

順便一提:筆者的第二論指「本地大陸籍學者絕大多數還有親人在大陸,根還在那裏,政權力量自會利用這個關係,妨礙他們本身的學術自由,或是削弱他們捍衞學術自由的勇氣」,強調的是政權力量發功,而不是指責大陸籍學者不敢批評時政;兩者有分別。筆者深責的,始終是「弓」不是「鳥」。

第三論:「合作論」

「三個弱點」論的第三論,可稱「合作論」:「文化背景關係,大陸籍學者當中有些人也許較易與政權合作,放棄甚或出賣學術自由。」這裏說的文化背景,指共和國六十年而非指華夏五千年。其實,與專制政權合作者,無論自願或被迫,古今中外都有,關乎這些政權的一些通性,並不限於中共,上周五的國際新聞披露了一些也是「一國兩制」之下的駭人史實,或可作為參考,惟篇幅關係,明天待續。 二之一

《信報》特約評論員

2011年11月29日

鄉委會成「冇王管」俱樂部

《信報》2011年11月19日

紀曉風 獨眼新聞
鄉委會成「冇王管」俱樂部

是次食力簡涉及賄選的選舉,是上水鄉事委員會的執委會選舉,屬新界鄉政架構中層。不過,鄉事委員會的組成原來並無法例監管督促,不同區份的鄉委員還各有不同名目的「騎呢」議席,正路者如可增設「太平紳士」議席、「社會賢達」議席,奇怪者可有「特別代表」議席,而且鄉委會執委會選民人數少,可操控機會相對較高。

新界鄉政可分三級,最基層是村代表,由03年開始設立代表原居民及非原居民代表各一,即所謂「雙村長制」,全港約逾1400多人;第二層是各鄉鄉事委員會,全港共有27鄉鄉事委員會;27鄉再組成三大區,包括大埔、元朗及南約區,每區選出的代表,其中一人便成為鄉議局主席,另外二人就成副主席;如現任主席劉皇發,便是元朗區代表。

鄉議局的組織受香港法例第1097章《鄉議局條例》監管,而村代表的選舉,亦受法例576章《村代表選舉條例》以及其他有關選舉條例約束,但各鄉事委員會的組成,原來並無法律約束,全是各鄉自行訂定,只要有民政處人員列席出席會議便可。不同鄉事委員會亦各有特別議席,如屯門鄉委會設有太平紳士議席,沙田鄉委會則可委任「社會賢達」為委員,梅窩鄉委會更坦白,設有「特別代表」議席,就由梅窩鄉委會主席及副主席提名和議,再由各村村代表選出。

更離奇是整個三級鄉政架構,對新界土地運用、規劃都有一定影響,最簡單如要發展河套及邊境用地,村代表、鄉委會及鄉議局得到的資訊最多、最快、最新,決策過程中亦能給予相當意見,但整個架構內的人士,不屬《防止賄選條例》公職人員監管範疇;鄉委會和鄉議局也不屬條例內對「公共機構」的名單中。《防止賄賂條例》對公職人員規範多,但對私營機構及人員的監管就只有第9條可援。簡單講只指公職人員,基本上是不能索取或收受利益,而且公職和收入不相稱,已構成違法的理據。

其實,負責監督廉署執行處工作的「審查貪污舉報諮詢委員會」,早在07年時已留意現時法例並未足夠規管村代表和鄉事委員會的選舉,委員會認為這些代表履行重要公職,例如證明村民的原居民身份,以及和地產發展商就收地條款磋商,認為應把他們「公職人員」及「公營機構」類別;可惜有關建議一直只聞樓梯響。

2011年11月19日

Leadership is action, not position

《信報》2011年11月19日

占飛 忽然文化
縱容人民 等同禍國

電影《天下無賊》裏,以管理大師自居的賊頭黎叔的金句「二十一世紀最貴的是什麼──人才」,所言甚是。然而再追問下去,二十一世紀最貴的人才又是什麼?答案是領袖;身居要職而毫無建樹者,不配稱為領袖,貨真價實的領袖,以果敢行動和英明決斷來證明自己的領導才能。Leadership is action, not position就是這個意思。

領導人不是要提供急救服務的醫護人員,但兩者都應該嚴格遵守那條全世界醫學院都一定會教的金科玉律──「先不要造成傷害」(First do no harm)。單是這一點,十個領導人之中至少有七個做不到;否則布殊就不會去打伊拉克,董建華不會推出八萬五,希臘總理帕潘德里歐也不會無端端想到公投。

緃縱你等於害死你

一間公司的領導人無能,worst-case scenario是公司倒閉,打爛僱員的飯碗;但一個國家的領導人無能,卻足以禍國殃民。今日困擾全球的金融和債項危機,說穿了,其實是治理危機。不管是美國總統奧巴馬、帕潘德里歐還是羞家下台的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他們今日的困難處境是咎由自取的,即英文的所謂self-inflicted wounds,他們管治的失敗是徹頭徹尾的領導無方(leadership failure)。

這批所謂「壞領袖」(toxic leaders)衰在哪裏?第一是後知後覺,意大利的國債高達一萬九千億歐羅,如此「大到不能救」的規模,又豈是一日之寒所能造成?一個好的國家領導人須有強烈的危機意識(vigilant)、自知之明(self-aware),以及能夠「急市民所急」(responsive)。美國的開國元勳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說過,要擁有自由,便得時時刻刻、誠惶誠恐地提高警覺(The price of freedom is eternal vigilance),其實有效管治的秘訣又何嘗不是「時時刻刻、誠惶誠恐地提高警覺」(The secret of effective government is eternal vigilance)。

橫眉冷對千夫指

第二是優柔寡斷,不敢作壯士斷臂的痛苦選擇,怕觸怒選民,任何讀過公共行政學的人都知道,民意絕非制訂和執行公共政策的唯一和最重要的考慮。市民所想跟市民所需未必一致,真正強而有力的領導,有時就是要橫眉冷對千夫指地逆民意而行,動員市民做一些他們不願意做但需要做的事情,甚至從他們自己的手上把他們拯救出來 (save them from themselves)。

英國前首相戴卓爾夫人的名言「剛做完手術之後,感覺一定比做手術之前糟糕,但總不能因此拒絕做手術」,講的正是這種「給他們所需而非所想」(give them what they need, not what they want)的領導本質,這所以一個以討好群眾為己任的crowd pleaser,只有資格做政客,永遠當不成政治家。

2011年11月6日

Tokyo Jihen - sweet spot

練乙錚:談徐立之下台 論大陸籍學者角色

《信報》 2011年11月4日 談徐立之下台 論大陸籍學者角色

港大校長徐立之「被自願」辭職,是香港社會大陸化的一個重要里程碑。發生此事自然不過,對中共稍有認識的人,無論政治派別,就算當初感到意外,想清楚便知合情合理。九七回歸前夕,時任亞洲學會(Asia Society)副總裁的一位美國人K. Quigley問筆者: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可信嗎?

筆者的答覆直截了當:表面一定不變,這就是交代了;實質十年後兩個樣,尤其是大學和傳媒的話事權和作風,那是沒說的。

2000 年7月,港大發生「民調事件」,大家記憶猶新【註】。那是回歸之後,政治權力首次向學術發招。不過,當時過渡不久,特區政府在大學裏可調動的資源不多,需從外面派特使,而且是次政權態度溫文不粗暴,試探一下而已,並非志在必得,這從所派特使的級別及其人性格可以看出。

鯊魚戰術 收編港大

事件結果,政府聲譽損失很大,但收穫無疑更豐:它探出虛實,知道高教界精英非不可屈。2007年2月,特區又爆「教育學院風波」,此事件中,特區政府出手用力和涉事官員層級都比2000年「民調事件」的高;其後特首主動成立委員會「調查事件真相」、失利後一再反攻倒算提司法覆核,可見政府自信心已大大提升,儘管這次還是輸了點數,卻悟出更深道理。

鯊魚襲人,先圍着游弋,刻意輕碰兩下,認定可噬,並嗅出弱點所在,最後才血盤一張,把人置於死地,精確俐落。

目的既是降伏高等教育,港大自是首要物件。先前兩次,小試而已;這次有經驗,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徐立之既被激進學生指摘損害學術自由、要求下台,一招借刀殺人,誰也沒話說,而且不由官員出手,只透過學校「自己委任」的人士及有名望有地位的校友當推手,更是不露痕迹。劇本看到這一回,讀者必油然上心而思之有所悟的一句話,無乃「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徐立之學有精專,領導港大十年而有成,是香港不可多得的人才。平情而論,「8.18」事件中,他的確有過失,卻並不如一部分學生所說是損害了學術自由。當日禮堂內的禮節安排,把個別政治人物不適當地放中心位置且抬舉過高,但也只能說是有損學術尊嚴而已,性質和損害學術自由不一樣。

此外,校園保安安排不當,引狼入室,損害的是政治方面的一般表達自由而不是學術自由。

尊嚴和自由,二者之間,有深刻關係,也有清楚分別:尊嚴始終是表面的,自由則牽涉內容。失去尊嚴,學術在權力面前低頭,忍辱還可勉強負重;沒有自由,則學術不必搞,搞了也是假的。

尊嚴自由 兩者有別

現舉例說明兩者之別:辭書《廣雅》,到了隋煬帝登位,便得改名,「廣」變成「博」,《博雅》是也,因為隋煬帝真名楊廣,原來的書名「犯諱」,不得不改。像這樣的事例,史上不可勝數,但如果書的內容沒有改,便只是表的問題,未傷及裏。

弔詭的是,避諱制度執行最嚴格的是宋朝,但偏偏宋朝皇帝有個不殺讀書人的傳統,知識分子當時所處環境,歷朝當中還算是最好的。與此相比,秦始皇焚書坑儒,漢代黜百家而獨尊儒,清代文字獄,蔣介石迫害左派及開明讀書人,中共虐殺所有不聽話的左中右知識分子、大學改由黨委絕對領導,卻是由表及裏,真正損害、扼殺學術自由了。

嚴格來說,今天的政權力量把徐立之打倒,還不能說是損害了學術自由,但對所有本地學者的學術生命而言,則可謂到了暴力邊緣。政權通過幾個安插好的商家二打六,便可把堂堂一校之長趕下台,學術尊嚴掃地,則往後還有什麼不可以做得到的事呢?教授不能治校了,黨委治校的日子為時不遠。

說到底,學術尊嚴和學術自由概念上不同,實際上卻往往密不可分。黑社會逼良為娼,第一步便是由黨徒把女子輪姦(所謂「列印」),去其自尊,以後接客賣身,便不覺一回事。「8.18」象徵政權力量在學術殿堂裏坐了上位,成為至尊;趕走徐立之,去學術尊嚴,則如同黑社會給大學「列印」。

如此,香港學術界今後怎麼辦?政權不給你尊嚴了,如果剩下來的本地高校各級領導人不能守住自尊這最後一道防線,只管為一己蠅頭小利勾心鬥角,唱高調不幹實事,熱中於權力遊戲而不是學術生活,則其他不在領導位置的學者,怕有心亦難挽狂瀾之將倒!

大陸學者 弱點有三

損益香港學術自由的因素和管道很多,筆者試指出一個還不曾有人論及的現象,就是香港高教界大陸籍學者比例漸高。八十年代起,香港經濟多元化,受過高等教育的香港人出路日多,願再十年寒窗讀博士學位走學術道路的港人日少,僅有的一些,一部分留居外國,以致踏進九十年代香港高教大發展之時,稱職教師來源已嚴重不足,好在當時大陸改革開放已有一段日子,一批開放早期便在世界各地最高學府培養成才的大陸學者成為生力軍,紛紛抵港在本地大學任教,貢獻很大;他們在大陸本來就是尖子,基礎扎實,生活簡樸,刻苦耐勞,思考力強,是做學問的好材料。

二十年來,一批又一批大陸學者加盟香港大專院校,不少院校的學系,大陸學者已經過半,而最早來的那些,已經在新陳代謝過程中當上各級學術領導,一些已經是院長或系主任級,取代原有的香港籍學者。這個現象往後如何影響香港的學術自由呢?

筆者從正反兩方面分析。首先,大陸學者都是過來人,對中共以政治權力打壓學術的切身體會,其深刻之處,古今中外難有過之;因此,他們應該是捍衞香港學術自由的中新代中流砥柱。但是,他們有三個弱點:其一,大陸學者多少都是驚弓之鳥;其二,他們絕大多數還有親人在大陸,根還在那裏,政權力量自會利用這個關係,妨礙他們本身的學術自由,或是削弱他們捍衞學術自由的勇氣;其三,文化背景關係,他們有些人也許較易與政權合作,放棄甚或出賣學術自由,從中獲得好處。三點當中,第一點最值得一談。

中國學術界驚弓之鳥最典型的例子是錢學森。他首先在美國因為愛祖國而遭迫害,回大陸後不久又遇上反右、文革,後來更經歷八九六四,數十年來一次又一次親眼見到身邊的同事、教授、學生被政權鎮壓,有的被打死打傷,有的掃地出門,有的自殺,有的流放;幸虧他的學問乃中共所需,而他也懂得自保,任何時候在政治上和中央最高領導人保持一致,才得享天年,臨終才敢向一位還是比較善良的中央領導人吐了那句委婉之極的半疑問,答案其實全中國以他最清楚。

有錢學森這個典型,試問今天哪一個大陸知識分子心裏沒有一重陰影?哪個大陸學者天真得不知道共產黨的厲害?大陸學者到了西方比較敢言,但香港於現時一國兩制之下,在他們的眼中已是半個解放區,說話不得不有所保留。

共黨治下 萬馬齊喑

今天,在本地院校裏,能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念,以所學的知識分析社會,進而對時政大膽公開批評而常令當權者不悅的學者,九成九皆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驚弓鳥效應,在本地大陸籍學者身上,無疑強大而普遍。筆者對此感到可惜,卻能充分體諒,因為知道他們的難處。易身而處,大家可寫包單,筆者也會噤聲。但願本地大陸籍學者現在或將來坐上各級學術領導位置之後,能替一些捍衞學術自由較無牽掛的本地人提供某種程度的保護,形成一種團隊默契便是最好。

珍惜香港學術自由,筆者寄部分希望於本地中新代大陸籍學者。畢竟,這次按政權意志把一個政治上不肯充分合作的大學校長打倒的,不外幾個有權有勢而無後顧之憂、興許都有西方身份關係的香港上流人。搞垮了香港的學術不要緊,他們的子弟都可以放洋留學,與大陸人中的薄瓜瓜輩為伍,左右逢源。

註:行動曝光之後,特區政府要員的反應,忠與奸都堪稱經典。林瑞麟(時任特首辦新聞統籌專員)即日代表行政長官向傳媒發表聲明,指「行政長官絕對沒有向鍾庭耀發表任何訊息,要求停止他的民意調查工作」。此話嚴格正確,因為訊息發向校長鄭耀宗,還繞了一圈副校長,才下達社科研究中心。

行政會議召集人梁振英則稱,「從未聽過」政府高層提及鍾庭耀,又指董建華派人傳話「絕非其性格」。梁氏話語從來深思熟慮,三分立場九分保險,並不像林氏般會為上司上刀山賣命,因為他有自己的遠大事業要辛苦經營。

《信報》特約評論員

2011年11月4日

金庸《射鵰》與《易經》

《信報》2011年11月5日

醉一先生 易經漫談
金庸《射鵰》與《易經》

金庸武俠小說,竟然與《易經》哲學不謀而合,年輕時讀其著作,只是「推窗望月」而已。及至年長研究了一點《易經》後,再翻讀金庸小說,才享受「亭台弄月」的樂趣。

《射鵰英雄傳》乃金庸初期成名之作,家喻户曉。不知金庸先生是否有心抑或無意?這部小說箇中主要人物的塑造,竟然具有陰陽五行的研究價值,細看其巧合處,不禁拍案叫絕。

傳统五行學說為木、火、土、金、水,分為代表東、南、中、西、北等五方位,配合了《易經》的震卦、離卦、坤卦、兌卦、坎卦等五個卦,依次塑造出:東邪黄藥師、南帝段正淳、中神通老頑童、西毒歐陽鋒,以及北丐洪七公。

人物發揮卦象五行特性

東邪黃藥師的命名,依據東方震卦五行屬木而來,因草木原為中醫藥之本源,故名之藥師。草木招風惹邪,性質難測,行為忽邪忽正,是故,黃藥師又名黃老邪。風吹竹木發出樂音,故其武器配用一根竹簫,武功也跟音律有關,稱為幻音指。

南帝段皇爺出自五行之火,火為炎上格局,火又為禮法之始,中華文化以禮為文明帝王之象,也是炎黃子孫之由來,故南方配以一位帝王背景之一燈大師;又五行火代表了心臟血脈,心手相應,中醫經絡學以手足各管六條經脈,手指統管六條經脈連貫心臟,故段皇爺就以一陽指功夫,劍指外發心血內力,脫手隔空直擊目標,創立了大理段氏之六脈神劍。

西毒歐陽鋒居西方五行屬金,金質肅殺無情,遇氧氣化而生毒素,故歐陽鋒又名老毒物,五行金之長生位是十二地支的「巳」位,巳的生肖屬蛇,歐陽鋒的武器剛好是蛇頭拐杖。

打狗棒配降龍掌,妙﹗

北丐洪七公居於北方,五行屬水,水性四野飄流,起居聚散無定,有如流浪乞丐,遂以丐幫比喻之。幫主以洪字為姓,代表洪水威猛,亦有靜如止水一面。七數在玄空飛星又稱破軍星,但卦位先天本屬水,一生破衣漂泊,洪七公取名含意上竟與術數不謀而合,更妙者其武功「降龍十八掌」中,降龍源出《易經》乾卦,乾爻以龍為代表;若求卦,必須經過十八變化過程方可取得。乾卦內藏地支「戌」,戌生肖屬狗,北方水能克制戌中所藏之五行火,因而,其武功與兵器取名打狗棒甚有道理。洪七公居北方,以及配用打狗棒和降龍十八掌,個中真昧,妙不可言。

中神通老頑童,居中宮,五行屬土,土性癡呆而頑固,又五行之土內兼藏木、火、土、金、水等各種性質,可引申為兼備東南西北各家所長,集武術精粹於一身。土分布四維,無處不在,故周伯通可以四方來往自如,名之中神通,以及取笑他為老頑童也非無道理。

好勝違常理自食其果

小說中之男女主角:郭靖代表了純陽剛健,而黃蓉則代表了純陰精靈,陰陽兩者互相推演,矛盾共存,互補長短,成就了陰陽本一體的道理。

據《易經》陰陽道理,五行無常勝,亦無常敗,華山論劍高手縱然武功蓋世也不能離開自然常規法則,最多只能超常而已。西毒歐陽鋒因求勝心切,誤練「九陰真經」而將經脈倒流,違反了大自然常規,武功令人摸不清頭路,最終弄致神經錯亂。此中道理是:若要勝常,只有反常,但是人不能求勝而反常,因為反常就不是正常。

醉曰:「五行旣相生,亦因而相克,眾生相逐,業報循環,背道求勝者,宜三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