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6日

安裕周記﹕「沉默的大多數」

http://news.hk.msn.com/sunday/article.aspx?cp-documentid=250083013#scpti2
轉自明報 27/5/2012

安裕周記﹕「沉默的大多數」


【明報專訊】讀報看新聞,隱約有種朦朧感覺﹕美國式的政治手段已經來到香港。想起的是尼克遜,美國總統,一九七四年八月九日辭職,是美國歷史上唯一 任內辭職的總統。美國憲法在他手裏便宜行事,一九七三年十月二十日,調查水門案的特別檢察官科克斯要求白宮交出總統談話錄音帶,尼克遜不允,下令司法部長 理查森解除考克斯職務。理查森抗命,寧願辭職;尼克遜要副司法部長盧卡柯斯革除考克斯,盧卡柯斯也抗命,當場辭職。事發星期六夜,史稱「星期六晚大屠殺」 (Saturday Night Massacre),是美國法治最黑暗的一天。

香港巿民對這位墓木早拱的美國前總統也許無甚印象,有的也 是他在水門案的隻手遮天和其後在國會彈劾前夕辭職。我想到是他的權謀和胸襟。一九六九年,尼克遜入主白宮不到一年,反戰怒潮風起雲湧,知識分子及傳媒口誅 筆伐出兵越南是錯中之錯,若不撤軍後患無窮。尼克遜上台僅九個月,面對的是難以統合的傳媒、不能駕馭的知識分子,還有是神出鬼沒的越共。尼克遜智囊包括白 宮幕僚長霍爾德曼,此人心計重,是尼克遜的死士,他想到了一條出路。

一篇演說虜民心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日,尼克遜發表演說, 「今天晚上,我要向你,偉大的美國人民裏的沉默大多數,我懇求你的支持」(And so tonight, to you, the great silent majority of my fellow Americans, I ask for your support)。這是出奇不意的一着,到今天,美國政治學者依然孜孜不倦說到這個晚上的總統演說。第二天,如潮信件寄向白宮所在的賓夕法尼亞大道一千六 百號,如浪電話打到白宮總機,尼克遜得到二戰退役老兵支持,獲得中部西部和南部保守白人的奧援,還有是極少染指政治的白人藍領和住在巿郊的中產都向尼克遜 伸出援手。尼克遜在民意戰一下子擱倒自由派傳媒龍頭《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大獲全勝。一年後,著名記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總結尼克遜這篇〈沉默的大多數〉演說,指出美國傳媒、思想家,以至具影響力的人都沒有這種經歷﹕完全被隔絕在不作聲的大多數國人之外。白修德 是二戰年代的著名記者,日子不是白過的,一語道破尼克遜的問題是他演繹了沉默的美國人的想法(Mr. Nixon's problem is to interpret what the silent people think)。

尼克遜是一代梟雄,出身寒微,考進杜克大學法學院後一 直半工讀,畢業後經濟不景,律師這行頭不好過,他把心一橫以每案五塊錢美金接官司。其後轉戰政壇,一九五二到一九六○年是副總統,一九六○年角逐總統,以 極小差距敗於賣相比他好一百倍的甘迺迪。尼克遜不服氣,回到加州選州長,又敗,那是他人生最不得意的日子。他惱傳媒葬送他的政治生命,尤其是美國廣播公司 (ABC)的特輯《尼克遜的政治訃聞》。於字義而言,這是極不客氣的標題,不過在一貫自由派當道的美國傳媒來說,他們對右派或保守派政客從不留手。尼克遜 在記者會當場發飈,拋下了傳誦到今的一段話,「You won't have Nixon to kick around anymore because, gentlemen, this is my last press conference」(你們再也沒法把尼克遜玩弄股掌之間了,因為,各位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記者會)。

美國知識分子至今仍然沒有原諒尼 克遜,是因為他撒謊成性,道德人格和政治人格低下,從知識分子對他的稱喚便可知,Tricky Dick,蠱惑狄克,稍諳美國俚語的都明白這句語帶雙關。總統如此被人奚落,尼克遜是第一個,連帶幕僚也受牽連,比如前些年去世的專欄作家沙菲爾 (William Safire),離開白宮後要到《紐約時報》寫專欄亦無門;尼克遜政府的新聞官莎耶(Diane Sawyer)之後加入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有人質疑電視台搞什麼鬼。尼克遜說好了永遠退出政壇,結果一九六八年大選他忽然又出來,還一舉奪得入 主白宮的金門匙。這是自由派四十年來的確鑿罪證﹕說了不涉足政治,六年後一頭鑽進白宮。

美知識分子不諒

平情而論,尼克遜比他 以後任何美國總統的視野恢弘得多,一九六八年人們還不知什麼叫環境保護,他已設立環保部門;他打開中美關係大門,扭轉中美蘇大三角格局;他下令越南戰爭越 南化,埋下撤兵伏線。但尼克遜更懂得玩政治,他討厭傳媒,美國出兵越南,今天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錯誤,雖然出兵是民主黨總統甘迺迪的事,可是尼克遜把這擔 子留在美國人民肩上。尼克遜沒有細究出兵錯對,他是從人們反對他來思考問題,認為自己做的都是對的。這種唯我獨尊的思想,辭職後仍然沒變,他一口氣寫了近 十部書,沒有一個字為過往道歉。

尼克遜好學博聞,掌握大局能力極強,一眼看穿美國內部矛盾——沉默的大多數這招用得巧,反戰運動爆發時集中 在大學區,焚燒徵兵證是六十年代校園運動象徵;黑人也反戰,因為黑人若當兵,多會在軍營吃盡白人苦頭;以地域劃分,東北部和西部是自由派重鎮,所以反戰在 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變成社會運動,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反戰運動最高潮時學生攻進校長室。可是,除此以外,美國大部分地區另有想法,中部、西南和南部是農業 州,有當兵傳統,加上新興中產階級政治保守,尼克遜相中這批對示威感到煩厭的白人。這些人戰後胼手胝足目擊美國成為世界最強國,冷戰催生這些新保守主義族 群——六十年代的美國,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有人卻認定蘇聯紅軍會繞過阿拉斯加直撲美國,也有人視聯合國是陰謀推翻美國的國際親共組織。

看中煩厭示威者

這 些人就是不喜歡示威抗爭,霍爾德曼看到這穴門,尼克遜一箸夾中。一九七二年大選,沉默大多數發酵,尼克遜得票橫掃千軍,順利連任。當他準備在白宮再住四年 之際,沒有察覺沉默的大多數開始變化﹕石油危機導致經濟不景,尼克遜的選舉承諾一一跳票,人們知道受騙了。之後,正如美諺所云,the rest is history,以在白宮南草坪略帶傷感的猛一揮手的「最是倉皇辭廟日」永遠離開政壇。

我覺得美式政治來到香港的原因,是因為尼克遜式「沉 默的大多數」在梁振英大營似乎成為解釋所有質疑的獨門秘技。也許是特首選舉前的民意調查,梁先生在三個參選人之中領先之故,梁營往往以民意來見招拆招。這 是隱蔽很強的民粹主義,七百萬人在董建華曾蔭權年代吃足苦頭,苦大仇深的城巿情緒在求變的口號中找到出路。我同意這是歷史的轉折點,但倘是為了看不到摸不 到的希望而要馬上付出一切,風險毋庸置疑是大了一點。董治年代我們見識了假大空口號,曾治年代無為帶來資產價格狂飈,憶苦思甜拉動另一次的政治信仰的衝 動。

「今天誰也不怕誰」

我一直很留心觀察梁振英班子的言行,從身在苦海的小巿民而言,選前的行為言語,確也帶着「為有犧牲多 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况味。三月二十五日之後,有線電視記者在舊政府總部大堂高呼「是不是當選了就不回答提問」是轉折點。從語意來說,「群眾」開始成 為常用詞,我覺得也無不可;到立法會開始拉布之後,梁振英呼籲巿民出來表達意見,我心頭猛一震﹕這不就是「東風吹,戰鼓擂,今天誰也不怕誰」?。這本來應 是很好的想法﹕一個社會議題能夠成為七百萬人的討論焦點,可是從中嗅到的是尼克遜「沉默的大多數」的一絲况味。也許會有人不同意,或者包括梁營諸位,但必 須指出,這種印象的成形,確是從尼克遜當年捱打時訴諸民粹的歷史得出來。從主角到配角,幾乎是歷史的重塑,知識分子捱打,傳媒捱揍,一車一車的反拉布示威 者在立法會大樓外報到,「沉默的大多數」終於出來了。

民意是否這樣,恐怕要等候更精確的分析,不過,「沉默的大多數」在香港成為借力打力的 群眾牌卻應驗了二十年前的預測。八十年代香港社會討論普選,引發一個爭論熱點﹕普選?共產黨必勝,原因是香港人搞群眾運動哪是中共對手。尼克遜是「沉默的 大多數」始作俑者,香港引入這一舶來品,應對之道可以參照當年《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不畏強權,挑戰白宮,第四權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曾有一份尼克遜 辭職信複製本,信的內容極為簡單,打字機打出的一行字是「致國務卿基辛格﹕我謹此辭去美國總統一職。理查德尼克遜」。複製品有黑色裝裱,上有一行燙金小字 ﹕Freedom of the Press。

文 安 裕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