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2日

一切由港女說起……(短篇小說)

一切由港女說起……

 根據文獻記載,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男和女無止境地爭辯,並且分為兩大陣營──後人稱他們為毒男和港女,不過當時他們無人承認自己的身份,可惜因年代久遠,大量史料流失,故未能考証其中原因。 他們口齒不清地延續著沒有意義的道德之戰,旌旗蔽日,短兵相接,死傷枕藉,為日後這個城市的衰敗滅亡埋下伏線。

總之,故事從港女說起, 一個活生生的港女。

K清 楚記得在更小的時候,香港還是大英殖民地,大地遍野還沒有出產名為「自由行」的可怕族群;布政司、財政司、律政司的高官名字彷彿在她有生之年都不會改變,港督更是讓人懷念的美好稱謂;;她曾經品學兼優,是個眾星捧月似的人兒,理所當然地自持自豪。

 然而,都過去了。 回歸夜雨,沖刷掉舊世界的點點痕跡,洋溢著一去不復返的懷愐氣息。

 Well, the Good Old Days are gone. 不幸的尾巴追著她不放,麻煩接踵而來,比如現在。

 K輕蔑斜睨眼前的男人,眼神彷彿忍耐著紆尊降貴,禮待的正視著一條臭蟲。 她輕揚及肩捲髮,Chanel N°5的香水味道立時撲鼻而來,清新的香氣直令人招架不住。

「垃圾。」K心裡熱鬧得很,腦袋中罵詞源源不絕,放爆竹似的劈哩啪啦大放厥詞。以她轉數之快,再想她平日之潑辣強悍,堪稱國粹的三字經簡直滾瓜爛熟,巾幗不讓鬚眉,現在要她通通憋在心中,確實委屈,就差沒給活活憋死。

可惜橫觀天下古今,形勢比人強,自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說白點,她被人抓住了痛腳,不得不裝孫子。

 男人習慣了她的嘴臉,倒不介意。 反而看她一副要發作的模樣,卻像憋尿般臉色難看,頓時心生快慰,覺得自己是頭在炎夏正午給冰水澆頭的大狗,快感觸電般直竄肢骸。

他慢騰騰地攪拌著starbucks的Gingersnap Latte,眼角不經意瞥見坐在對面的情侶。

女人說:「你這是他媽的搞什麼?不是早就跟你說我減肥不要蛋糕麼?」

男人陪笑道:「我怎敢忘了?那是我吃的。」
女人沉下臉來,瞪眼撅嘴,旁人看了都不知她是在耍脾氣還是裝可愛:「你不愛我,分手吧。」
男人慌了,煞有介事誠惶誠恐,搖頭擺手,倒有搖尾乞憐的氣勢。

 K順著男人的目光望向糾纏的情侶,他們二人同時掀起了嘴角,含笑戲謔地觀察最無聊的較勁,眼裡掩不住嘲笑。

男人想:這個城市的女人都只會耍這花招。
 K想:天下間的男人都這麼賤。

K抖了抖煙灰,鑲了水晶的指甲浮誇地獨自閃耀,夾緊煙蒂吃了一口,然後別過頭做作而熟練地吐出白霧。

煙草只溜進過K的肺部一次,就轉化成炫耀性消費,平白燃燒地球的資源,不過為了一個象徵符號。

「嘖。」上演鬧戲的女人與男人簽定停火協議,女人另闢戰線,高舉挑釁的軍旗,顰眉怒目,揮軍直指K和她手上的萬寶路,撇頭扭向臨時戰友,心虛膽小宣戰道:「他媽的臭死了。喂,控煙辦什麼電話?」

 K原本就有股邪火,如今領土被侵即時怒不可遏,義憤填膺,這城市沒救了,核心價值和自由沒落了,維護尊嚴的人權被剝削了!先不論誰是大眾和小眾,同樣由個體組成的群體,憑什麼要咱們煙民向你們俯首稱臣?

 他媽的,這三八不想活了。

她叼著煙,慢條斯理取出紅白色的煙盒,把白骨似的煙草逐根撕址出來,整齊地放在墨綠的桌面上,暴屍荒野。末了還嫌不夠,正眼也不看就徑自強搶了眼前男人的MILD SEVEN,重演那法西斯的血腥暴行。

男人皺了皺眉,沒說什麼,只望著隔岸一臉不解的情侶,隨後又舒展了眉頭,蹺起二郎腿寬心微笑,好整以暇,驚嘆自己昔日的有眼無珠,有幸覺今是而昨非,正想沉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以表心志。

 說起這個男人,我們姑且先喚他Y,他倒是個讀書種子。 平白無事也要拋個書包,司馬遷、魯迅信手拈來,常教K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總是半開玩笑地數落K的低能無知,連《三國演義》和《三國志》的分別都不知曉,更莫說作者到底姓甚名誰了。

而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就是:「嗚呼哀哉,現在的名牌大學生全都是高分低能嗎?」

其實也不能怪Y以偏概全,要知道他認識的名牌大學生就K這麼一株獨苗啊!

咱們這位大才子不知上輩子作了什麼孽,只生了屈原的鬱憤,惟獨沒有文曲星的運氣。明明自覺才高八斗卻高考失利,雖然拼了老命,可連大學的最低門檻也跨不過,只好撈個什麼副學士過過穩。

所以當他知道K竟然是傳統名校C大生,他那叫一個酸啊,就差沒被葡萄淹沒至氣絕身亡而已。

最後他痛定思痛,洞悉教育制度的荒謬,擺出一副傲視群雄的嘴臉,兵分兩路,一方面由衷鄙視一眾名不副實的天之驕子,另一方面玩命兒似的誓要擠進C大。

不過他一向謹小慎微,除非遇到K那樣的對手,否則一般都不動聲色,只會腹誹心謗,無語問蒼天:「你知道香港這個狀元社會最荒謬的是什麼嗎?不是它的填鴨式,也不是它的語言政策,更不是與知識型經濟相背的低升學率,而是,我沒有那個運!」

「你既然看我不順眼,當初怎麼狗公似的追我?」其實K特不屑他窮酸氣,偶爾也會反擊,不過當然不是與他切磋學術,而是緬懷昔日。

 Y每次聽到都不由嘴角抽搐,心裡嘀咕:「還不是妳一副容易搞上的母狗模樣嗎?」

 K一直以為他們命運的相遇在酒吧,驚鴻一瞥,Y就拜倒她的石榴裙下。 Y卻一直隱瞞,他真的是驚鴻一瞥,不過並非那烏煙瘴氣之地,而是試場。

梅雨季節,霪雨霏霏,莘莘學子頂著慘白的臉,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行尸走肉,趕赴的不似試場而像刑場,只欠六月飛霜,血濺白練。 Y手捧補習社的精讀筆記,昨夜輾轉反側使他如今猶如走在棉花上,腦袋混沌空白。

抬手看錶,原來快要行刑,不禁手心冒汗,口舌乾燥,可又怕待會兒要上廁所,不得不忍耐飢渴的欲望。

 Y以為自己穿越到宋朝,士子漏夜趕科場,連考三天,考核的主菜是體力與毅力,學問只是一道配菜。

可惜他已先輸了陣勢,徹夜未眠,腦子不甚清明,只盼望不要落筆打三更。

 就在他思量過甚之際,K才慢騰騰地走進試場,所到之處莫不引起觸目又寧靜的騷動。

 淺茶色的長直髮挽了個高髻,附上一個桃紅的心型頭飾,貼身無袖T-SHIRT配上熱褲長靴,香水撲鼻得使人窒息,若非她手上的准考證,還會以為她是一夜未宿的酣醉流鶯,旁人大概會打趣道:那個……小姐,您走錯路了,考場不是發財路。

 Y的心情非常微妙,本來的緊張也緩和不少。
 你看,本公子今天的狀態再糟糕,也有大堆的人墊底嘛!

Y喚醒了腦海裡的記憶海馬,遙想與K過往的種種恩怨情仇,不禁莞爾,卻不是因為昔日的甜蜜或甘苦,而是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就像逗弄一隻桀驁不馴的雌性寵物,儘管牠咬了你一口,可最後還是要雌伏在你身下。

 女人啊,就只是女人而已。

 K從戴著墨鏡的有色視野偵測到Y礙眼的笑容,決定先攘外後安內。 她掏出ZIPPO打火機,以縱火狂徒的豪邁氣勢,仔細地焚燒每根香煙,烽煙四起,充斥鼻腔,連味蕾都沾上濃烈的苦澀,提神藥劑強行刺激著神經,讓人戰意高昂。

 沒等女人反擊,K已先發制人,在眾目睽睽下用地道的港式廣東話向女人全家請安問好,大有愈戰愈勇的勢頭。 店內的客人服務生路人甲聞聲抬頭注視,只見K頂著奶茶色的長捲髮,臉上過大的墨鏡都遮蓋不了濃妝,上身披了件豹紋襯衣,洗白了的牛仔裙卻是極短的。

她的外貌與美和醜無關,只是純粹地衝激著這個城市一貫的審美觀,厭惡和不屑油然而生。加上她對公共空間從空氣到精神的冒犯,實在是…… 他們在腦海中努力搜索一個適合貼切的形容詞,不過因為語言退化,大眾罹患嚴重失語症,他們保持緘默,連腦袋都是空的,搜索失敗。 那時候「港女黨」還沒普及,這個社會現象還未提升至一個慣性的語言現象,所以他們的嘴巴舌頭維持靜態。

 K知道自己技驚四座,雖然她寧願相信自己是豔驚四座,但無論如何都難掩心中得意。突然想起一篇報紙上的評論,作者說:「舊日,粗話只有用得適當與否、過度與否,有節制之禮,無禁制之令……粗話被視為不可說的污言穢 語,是近代城市化的現象。」[1]

「BITCH。」末了,她以一句英語作結。 儘管她的廣東話髒話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她還是喜歡用英語作結案陳詞,以暗示自己並非地道的香港人,或許也同時表明自己融入了香港的社會。

 K是什麼人呢? 難說。 國藉上,她拿著加拿大護照。 血統上,她祖籍廣東。 文化認同上,她只知道自己不屑香港的草根性。

不過她的確在這不中不西的雜種地方出生和成長。 如果她是個混血兒,或許可以更心安理得地享受身份認同的危機。 可惜,她充其量只是個回流的香港人。 身價暴跌,只好用比香港人好一點兒的英語重新建構價值。

 所以她特鄙視英語發音不正確的香港人。 比如她的表姐。 不過嚴格來說,她不承認她是香港人。 在K看來,「新移民」的潛台詞是「低等的敵人」。

 她們年齡相仿,總會在親戚的聚會上被迫扯在一塊兒,有心或無意地評頭論足一番。

 K不止一次掀起暖洋洋的笑意,刀光劍影,字字血花,焦躁地捍衛著正義似的身先士卒:「唉?你的皮膚太暗啞了,女生就算再會讀書也不能虧待自己啊!不是說十八什麼……對了,is that十八無醜婦?」

 K含笑觀摩她的尷尬,親切地拉起她的手,告訴長輩要帶表姐到附近的商場,介紹她一些護膚品和化妝品。

 K的媽媽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笑罵道:「你這鬼靈精,讀書又不見你這麼用功,就知道打扮,別教壞你的表姐呢!」然後從手袋中拿出鈔票遞給K,「給表姐買點兒好用的,別私吞了啊!」

 對方陣營主帥自然連番推脫:「噯呀!你客氣什麼!她還是學生這麼花俏成何體統?」

 K擠出個燦爛的笑容:了不起,說得我好像出來混似的。

 「女孩子清爽整齊就行了,化什麼妝……唉,我那女兒又不如你那個漂亮,不用這樣麻煩了……」

先不論這句話的邏輯謬誤,K想:還是佛洛依德說得好,這世上沒有不小心說溜了嘴,Freudian slip只會出賣你潛意識裡齷齪的真實。

不過她總算在升大學時扳回一城。 她和她同時考上傳統名校C大,雖然K的成績不及她表姐,但同樣都是商學院,旁人又有誰理會箇中功過,成敗得失的過程重要嗎?

 K是值得欣喜的,在這個只有18%存活率的廝殺中她完整無缺,還登上最高級困獸鬥的殿堂,除此以外,她比她還擁有更多其他的虛榮,所以她為自己宣告勝利了。

根據經濟定律,物以罕為貴。 不過這句自古的真理卻混淆了不少視聽,讓人容易忽略了需求的重要,誤解以奇貨自居就能奇貨可居。

還好,K頂著C大生的名號,再不濟也有市場,而且求過於供,群情洶湧,她的玉照在網上論壇貼圖區點擊率高企,留言者眾,蔚為奇觀。

「C大女生床上照爆光!」 但入內一看,卻只有她正常不過的生活照,比如在遊艇上塗了厚粉底穿著比堅尼、畫了粗眼線身穿熱褲在酒吧內狂歡等等。 一眾光明正大的偷竊狂痛心疾首,大呼被騙,聲嘶力竭得好像他們真的購買了一張播放ETV的A片。

然而版主發話,如果留言過百,後續就會見真章。 K抱著微妙的心態細看每一個留言,一字一句彷彿都關乎性命與尊嚴。 沒有一個不含惡意。

她知道,她都知道: 抨擊她妝容的一定是不懂化妝的醜女 (她甚至懷疑其中一個是她表姐); 詆譭她生活不檢點的一定是妄想症病患; 用猥瑣語言臆測她床上表現的一定是長期性生活不足的香港男人 (扣上有違婦道的帽子就是長期性生活不足的香港女人); 硬把C大和聖女粗暴扯上等號的,要麼就在學制下被閹割了(思考能力),要麼就是性無。

得出的結論真是絕望,原來性在香港實在太壓抑了,無論男的還是女的都瘋狂地自圓其說,面紅熱赤,性交似的興奮,為著翹首而盼的高潮而忘我叫囂著淫聲浪語。

 當套上了可發揮傳統想像空間的角色,這裡沒有交合,只有苟合。

 愈是饑渴,就愈難耐的正常人欲,非要弄得像犯罪一樣才能滿足。 這個商業掛帥的城市,享受性事快感的最大受益人,並非進行活塞運用的二人,而是集體消費原罪的那群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粗話」,《信報》2008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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