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2011年6月25日 林沛理
不是我的那條橋
以寫中文為終身職業或畢生追求的人,對中文總有雙重的自豪感—來自長期專注本業的 「professional pride」,以及以自己文化的優越為榮的「cultural pride」。他們不是不會在寫作中夾雜英文,但用起英文來總是有紋有路,不卑不亢。有時,就像旅人離開是為了回來,他們用英文,是借它來彰顯中文的美而 有力。好此道者首推余光中。英文在他的中文寫作中不管多麼靈巧俏麗,也只是善解人意的婢女,頂多是千嬌百媚的愛妾。只要中文這個知書達禮、 儀態萬千的大家閨秀正室出場,她馬上得靠邊站當第二把手。多年前,他為梁錫華的散文集《揮袖話愛情》作序,說作者寫自己「每到緊要關頭,卻又左右而顧,吞 吐而言,或者索性戛然而止」。他用英文「tantalizing」形容此一誘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散文風格,卻不忘在「tantalizing」之前加上 「探透耐性」四個字。「探透耐性」之於「tantalizing」,當然是音意俱佳、妙到毫顛的翻譯。在余光中的心目中,可能更是確鑿的證據,說明「任何 英文可以做的事情,中文定可做得更好」(Anything English can do Chinese can do better)。
張愛玲英文曲盡其妙
英 文造詣頗高,對美國文化常有真知灼見的張愛玲不隨便用英文,但幾乎每次皆能曲盡其妙。她在《談看書》提到「the ring of truth」,形容它是事實發出的「金石聲」,讓人聽上去「內臟感到對」(internally right),因為「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裏面有深度闊度」。這不是翻譯,而是利用外國語言的新奇和陌生去作思想的跳躍。在《憶胡適先生》 一文,她將「feet of clay」譯成「黏土腳」,說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腳」,否則就「站不住腳,不可信」,不動聲色就顛覆了「feet of clay」解性格缺陷的原意。
我的中文寫作包藏英文,從來如此,有時確實缺乏節制,甚或全無法度;但我最想做到的,其實是引出引語的新意 (I quote to give new meanings to the quotes)。最滿意的一次,是在一篇討論手提電話改變現代人生活方式的文章,將「需要乃發明之母」(Necessity is the mother of invention)改寫為「科技發明需要」(Technology is the invention of necessity)。
「只要是英文,就值得引用」
董 橋對英文有一份鄉下人對大城市的好奇和着迷,有時予人「只要是英文,就值得引用」 (quotable as long as they are English)的感覺。這類例子在《今朝風日好》收集的文章特別多,翻閱頭25頁瞥見的就有:「那是Anthony Trollope說的the two most useful books to a novelist were the Bible and Whitaker's Almanack.」「My dear Noel, I don't know what to write to you so I shall tell you a story about four little rabbits...」「...and what is the use of a book without pictures or conversations?...」還有最令人大惑不解的「註明reproduced by kind permission of his daughter, Mrs. Barbara Edwards.」
董橋不是我的那條 橋,他的《中年是下午茶》卻是我的那杯茶。它的開首像詩一樣繁複豐富和富於音律美:「中年最是尷尬,天沒亮就睡不着的年齡。只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只有 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中年是吻女人額頭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齡;是用濃咖啡服食胃藥的年齡。」我喜歡玩的遊戲,是接着這個好玩的開首一路寫下去:「中年的吻 是兌現不了的承諾。中年是只有偏見,沒有傲慢的年齡。中年是逃得了沒頭髮的和尚,還是沒能逃掉沒辦法的廟宇……」
《中年是下午茶》佳句紛 陳,但始終不成佳篇,因為董橋在這寥寥千字的文章報了太多文學名家的大名,破壞了行文的節奏和結構的緊湊。他還說了一個關於精子的「爛gag」,令人哭笑 不得。董橋很能寫,但天花亂墜可以是好風景,也可以是殺風景。像「飯廳厚厚的土耳其地毯踩在腳下像踩着一朵朵青雲」(《今朝風日好》)一類句子,其實是貶 低了騰雲駕霧的神奇經驗,使它變得庸俗而瑣碎。我常常覺得,一如王家衛,需要一個可以教曉他紀律的監製,董橋實在用得着一個心狠手辣的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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