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6日

仇富的深層心理

《信報》2011年8月27日 占飛

電影既是大眾娛樂,自然以討好小市民和老百姓為己任,免不了有民粹主義的色彩,或多或少會反智 (嘲笑知識分子) 和仇富 (醜化有錢人)。以新片《竊聽風雲2》為例,裏面最衰果個就係最有錢果個。曾江飾演的大有錢佬同叔唔單只要賺到盡,仲要趕盡殺絕。這個角色令人聯想到《教父續集》裏面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黑二代」阿爾柏仙奴。有一幕阿爾柏仙奴的軍師問佢:「你真的要把所有人都殺清光嗎?」,時年三張四、型到痹的阿爾柏仙奴答道:「不是所有人,是所有敵人。」

剝削是資本主義的本質,罪與富一開始就結下不解之緣。法國文豪巴爾扎克(Balzac)說:「在所有巨大財富的背後皆隱藏着罪行。」(Behind every great fortune there is a crime.)務實的香港人唔buy這套逢商必奸的想法,他們覺得與其去仇視有錢佬,倒不如花心機去鑽研和學習他們的發財之道。幾十年前的香港,富人當然不是聖人或者道德上的完人,但他們的致富之道卻往往是專心致志、努力不懈去實踐若干公認的美德,例如勤奮、節儉、儲蓄和審慎投資。

浪費無異於犯罪

從前,富人與窮人之間、大人物與小人物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對工作所持的不同態度。富人熱愛工作,他們上班不是勉為其難地去營生,而是充滿熱忱地去接受挑戰。久而久之,他們學會把最簡單的勞動變成一種工藝。勤勞的人一定鄙視浪費,在他們的心目中,浪費無異於犯罪,因為扔掉的東西或許足以挽救一條生命。因而,在舊世界富人的家庭裏,浪費與炫耀的現象不常出現,他們花掉的每一塊錢都能證明他們的節儉。說得誇張一點但不至完全脫離現實,在這個舊世界裏面,少了節儉,沒有人能夠變得富有;有了它,卻幾乎沒有人會窮到冇飯開。「節儉」彰顯的是聰明才智和生活智慧,而「浪費」則是貧窮和無知的大衣。

在努力工作賺到錢之後,富人懂得讓錢為他們工作。由他們開始省錢並把錢存入銀行那一天開始,錢就變成為他們帶來豐厚回報的「優秀員工」。他們從不小看利息,因為他們知道,只有利息,是他們不用為它落手落腳工作卻自然會落袋的錢;而巨額財富也可以由小額利息增長而來。

勤奮是致富之道

勤奮、節儉和儲蓄,這些美德層層相扣、互為因果,構成了任何人都可以唾手可得的致富之道。只要持之以恆地身體力行,一個普通人不但可以脫貧——在太平盛世,貧窮並非正常的狀態,任何一個擁有健康和進取意志的人皆可輕易擺脫貧窮——更可以取得財政上的獨立,做一個主宰自己、不受任何人或事奴役的自由人。

試想想,倘若今日香港的大富人都是靠實踐以上這些美德來創造和累積財富,他們就是我們應該見賢思齊的學習榜樣,我們還有理由去仇視他們嗎?倘若我們未能成為富人,是因為我們的性格有缺陷;而富人的成功,卻是因為他們做了應該做的事情 (doing well by doing right),那我們不單只不應仇視他們,還要尊敬他們;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更符合社會的整體利益。說他們是社會的棟樑,他們當之無愧。如果我們還是不分清紅皂白地去仇視他們,那就證明了比起這些有錢人,我們不只是窮人,還是在道德上的次等人(their moral inferiors)。

絕望地向剝削說不


問題是在今日的香港,通往大富之路有時真的可以由欺詐、剝削、壓迫與巧取豪奪築成;而本地傳媒最有興趣報道的,不是成功人士透過實踐美德而得到成功;而是某些社會界定為成功的人士如何嘲笑、踐踏和歪曲這些美德。

這些「媒介寵兒」(media darlings)所以成功,不在於他們的美德,而在於他們的失德。在這個意義上,平民百姓仇富和恨富,所抱的不是一種反社會(anti-social)的心態。剛剛相反,這是普通人對道德的淪喪和世間的混濁說「不」的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這當然也反映了一種絕望的心態。在一個充滿希望與向上流動性的社會,大多數人都有晉身富裕階層的可能與合理期望,仇富的風氣又怎會蔓延開去?

可是,倘若某些富人因為制度上的不健全而擁有壓倒性的不公平優勢(overwhelming and unfair advantage),使他們的財富可以無止境地以幾何的級數增加,而窮人只有被剝削和被奴役的份兒,那仇富的風氣又怎會不蔓延開去?

社會價值已有巨大轉變

香港人一向以賺錢為樂和賺到錢為榮,冇理由無端白事對有錢人採取仇視的態度。倘若真的愈來愈多香港人對富甲一方的商人,由出自肺腑的崇拜到咬牙切齒的憎恨,這個社會價值的巨大轉變便必然有其社會基礎,值得深究。韋伯 (Max Weber)等社會學家早已指出,社會的價值體系有其重要的社會功能,跟經濟的發展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單單成立一個關愛基金,就以為可以解開香港人的仇富情結,而不去探討問題的根源,實非明智。

其實窮人是人,富人也是人,而人是不應該用貧富來區分的。在這方面,看得夠豁達的是美國作家海明威。他有一次聽到同輩作家費滋哲羅慨嘆,說「有錢佬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真的有所不同」。他接口說:「是的,他們有更多銀兩。」的確,有錢佬既非我們的主人,也不是我們的仇人。他們比我們有更多的銀兩,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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