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5日

去政治化與去正義化

近年香港有不少「沉默之聲」認為社會過於「政治化」,政客挑撥,八、九十後少不更事,政府縱有千般不是,但如此動輒得咎,只會增加內耗,每每看到示威者漸趨激烈的抗議手法就皺眉搖頭,認為香港要「去政治化」方能得救。

這些「沉默之聲」不全是受聘於建制派的打手,他們只不過被慣壞了所以才瞎了心眼,天真地相信因為香港人政治冷感,一心發展經濟才造就了今天的繁華安逸,卻不知這個城市每一次都因為政治的關係而躍進。四九年中國淪陷,大量資金人才流進香港,加上冷戰的政治原因,中國與西方猶如拉上了「鐵幕」
(iron curtain),香港左右逢緣成就了經濟傳奇的第一頁──轉口業蓬勃;香港的福利制度基本上都是在六七暴動後建立的,旨在安撫民情,抵抗左派;九七大限之前,為了增加政治談判籌碼,港英政府一改過往的專制,主動推行議會民主,若非中共從中作梗[1],今日我們定必更能體會「政治化」的好處──權貴有財有權,市民卻能用選票制衡。

政府長期催眠香港人只是政治冷感的經濟動物,令他們潛意識以為和政治沾上邊的都不好,「政治化」正如「港女」一詞,意義早被掏空,只要往對方貼上這個貶義詞,就成了必勝的詭辯術。譴責
CY僭建是政治化;上載內地人在港撒野圖片,予以批評中國人是政治化;反對中港融合令香港被吞併也是政治化……仔細一看,偏偏就是口裡常說不要政治化的人將事情政治化,因為如此就不用反駁那些有血有肉的論點,輕而易舉地站在不敗之地。

最成功「去政治化」的地方是中國大陸,因為連談談政治也不行,要求執行憲法內容就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孩子喝了毒奶粉要求合理賠償就是尋釁滋事;被官員迫遷收地,上訪就被拉進勞教所;最厲害的是在網聯網上搜尋「共產黨」,也成了敏感字。徹底去政治化的後果往往適得其反,令社會高度政治化,甚至連黃毛小兒都懂得權術手腕。

《請為我投票》是一齣紀錄片,記述了武漢市一班小二生投票選班長的故事。故事開始,小男生說他想當班長的理由是「班長就有權力,讓他站著就得站著,讓他坐著就得坐著。」而且少少年紀已經曉得「政治酬庸」,答應同學如果投他一票就給他當班會職員,又教唆其他同學「發動群眾」,在其他候選人才藝表演後起哄拆台,政治手腕不謂不嫻熟,而且一個小孩子竟然對權力慾有超乎尋常的熱忱,為了爭奪權力無所不用其極,也是正常國家少有的。

另一邊廂,另一候選人的父母是警官,紀錄片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父母問了一個在我們看起來很奇怪的問題,他們問自己的兒子,要不要爸爸媽媽「做點工作」去爭取同學支持,小伙子一開始有骨氣地拒絕了,說:「不要控制別人,讓他們自己想,想投誰就投。」後來,他卻因對手的「政治手腕」而落了下乘,不得已接受爸爸的提議,動用爸爸的關係請全班同學免費坐鐵路,又在投票之前,當著全班和老師面前說要送點小禮物給他們,因為要預祝他們「中秋節快樂」。最後這個候選人當選了,實利賄賂戰勝了政治手腕。

有趣的是,老師最後總結,無論是勝是敗,同學也「收獲得了很多的經驗,和難得的教訓……在他們的成長之路中,發揮具大的作用」,末了還要落敗的人向勝利者握手祝福,之後全班鼓掌,映襯課室牆壁上掛著「誠實勇敢,好學多思」的標語,戲劇性十足。這些小孩應該真的獲益良多,因為他們知道單單有政治手腕是不夠的,要玩黑吃黑,而且要時而打壓「群眾」,又要適時給他們一點甜頭,不擇手段原來也有分檔次的。

很多人說政治骯髒,只是透過譁眾取寵去攤分利益。然而正因如此,我們更加要破除黑箱作業的可能性,去政治化不代表世界從此變得美好,這只是自欺欺人。

嚴敏華被控襲警,判入更生中心。學校經常會邀請同學參觀更生中心,旨在令他們知道行差踏錯的後果,從而有所警惕。再過若干年,同學參觀的最大得著,可能就是知道不要為公義出頭,因為原來擇善固執是要「被更生」的。


當香港的政治打壓愈來愈肆無忌憚,你卻叫我不要太過「政治化」?這也是回歸祖國的一環嗎?「去政治化」為名,「去正義化」為實,從小調教幼童不要相信公義,潛規則橫行,社會沒有因此而容不下公義,只是把它當成共產主義,口裡說說還可以,誰要實踐那個大同世界就是笑話了,所謂「去政治化」,其實是權貴最厲害的板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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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為我投票》:





[1] 北京廢除了彭定康提出的「新九組」,因為它增加了立法會的直選成份,增加九個功能界別,由該行業的在職人士選出議員,現在的功能組別有很多是「公司票」,即只有少數老闆有投票權。

2013年2月13日

弱國無外交,小人沒朋友

農曆新年既是團聚的時間,亦是親戚間互相攻訐的黃金檔期。我們從小就被當作利器拿在母親手裡揮弄, 成為親戚間攀比摧殘的武器。小時候的成績比較,幾乎成為集體的童年陰影,日漸長大,只不過代表戰線的增長,薪金、感情狀況、外貌體重……等等全部成為得分箭靶,彷彿他們要的是個完人,活得再體面的人也得身陷囹圄。

這些場面身在其中想必不好受,卻也有趣。林語堂說:「太平時外交對象是敵國,戰時外交對象是同盟友邦。友誼是門面,一槍一矛是事實……諸葛何以防周諭比防曹操用心乎。」親戚之間的情誼大抵都夾雜刀光劍影,兵不血刃中的笑意盈盈不是虛偽,是外交的藝術。進一寸就過了火,退一分卻搔不著癢處,以吾等小輩開刀卻是剛剛好的。
然而,外交是內政的延伸,待人接物則是自身素質的延續。CCTVB訪問在車公祈福的師奶,師奶說希望今年少些遊行,因為經常遊行很煩。可以想像就是這類姨媽姑爹,會在新年不斷追問你會考幾分、人工幾多、幾時找到男/ 女朋友……blablabla,然後帶著興奮心情看你支吾以對,因為他們的世界除了看到旁人折墮,就沒有別的事令他們熱血沸騰,即使眼見香港要塌下來了,也勾不起他們一丁點的關注。

弱國無外交,小人沒朋友。所謂小人,不是指人格卑下的人,而是見識淺薄的人。
弱國內政不修,外交難有寸進,因為人家不把你當回事;小人以己度人,世界狹小,太把自己當回事,看不得人好,只想找個紕漏捅出個血洞來。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些親戚在祥和談笑裡滲著一身戾氣,是因為不懂,所以難以慈悲。

曾經看過一本書,作者說歐洲人口比較疏落,所以相對孤獨不合群。古代歐洲的思想家,對著渺無人煙的平原與海岸,反覆思量「我是什麼?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我為何是我?」等等較抽象的問題,故此他們的自我意識較強。但中國人口高度密集,一覺醒來就要面對叔伯兄弟三姑六婆,要奉行別人定下來的規矩,強調人際關係,鮮有機會想到自己,自我意識較薄弱。愈成熟的人愈能推己及人,關心社會和世界;相反,缺乏自我造成的幼稚人格,只能關心身邊誰人比自己折墮。

2013年2月8日

西藏、新疆、香港

只要談起「藏獨」、「疆獨」,甚至是近年沸騰騰的「港獨」(其實只是要求合符《基本法》的自治),很多內地人都會憤懣吐嘈,認為中央每年援助補貼或「放水」給這些地方,本來對其他省份已經不公平,它們還要鬧獨立,實在忘恩負義。

然而,即使撇開中共的殖民政策不說 (比如文化上擠兌他們的語言、人口上透過經濟誘因及行政手段吸引漢族到那裡「戍邊」[1]),所謂的援助或「放水」對一般
藏人、維族人及港人又有多少幫助?

有人說「漢人的血汗錢養活了
藏人」,因為從1951年到1995年之間的44年,北京給西藏的錢物總值350億元,即是西藏人平均每人每年從北京得到五百元;因西部大開發之故,新疆的GDP從一九七九年到二零零九年間平均增長10.7%,高於全國平均增幅的9.8%,而且1994年,北京大幅度增加新疆財政撥款;至於香港,儘管坐擁三萬億外匯儲備,卻也難逃「靠阿爺養」的惡名,因為CEPA、自由行、人民幣離岸中心等都看以是中央故意「放水」,厚此薄彼,難免令內地人看得眼裡擠出血水來,來香港消費都不是味兒地吐出一句:「要不是咱們,香港早就XYZ……」。

「如果沒有咱們,西藏
/ 新疆/ 香港早就玩完了」,其實只要思考一下,就會發現這句話根本經不起推敲,與其說這些地方的平民百姓倚仗內地人的供養,不如說如果沒有北京的照拂,以上地方的中共代理人早就玩完了。

先說西藏,中央資助及現代化的建議最令誰受惠呢?答案不是一般的藏民,而是西藏的「穩定集團」。「穩定集團」即地方的官僚系統,在毛澤東時代以漢人為主體,後來吸納了不少藏人。他們打著為西藏「現代化」的旗號,不斷向北京要錢,因為每建一個發電站,每建一條道路,就得招收一批新職工,他們就能安插子女親戚在其中,甚至能藉以收取賄賂或交換人情。然而這些「現代化」建設對當地人來說,卻其實可有可無。比如中共一直稱公路對西藏的意義重大,然而它對城市以外的絕大多數藏民都不重要,反而對以城市為基地的「穩定集團」尤其重要。中共最愛的面子工程──向外界展示西藏靠黨的領導而得到現代化,反而成為這些「穩定集團」敲詐的手段,然而中共卻不得不給,因為它不得不靠著這些「穩定集團」穩住西藏。


在新疆亦的情況也不遑多讓,官員
嘴裡說著為人民服務,實際處心積慮利用公共資源撈錢[2]。再者,開發西部的確有助當地經濟發展,可是高層職位多由漢人擔任,而煤礦、水泥廠等體力勞動則由維人負責,少數民族沒有因為當地發展而受惠,反而天然資源都被漢人拿走了。

至於香港,已有不少明眼人看出,旅遊業不過佔
GDP3%5%,自由行、CEPA等等的經濟合作的利益與大眾市民無甚關係,卻被金融集團、地產集團及連鎖店集團瓜分[3]。相反,由此而引致的租金飆升及通貨膨脹,反令升斗市民生活百上加斤。香港從港英時代的官商同謀,到今天在中共再殖民下的官商勾結,本地財閥的板塊縱然有變 (比如唐梁之爭背後就是一線與二線資本家之爭[4]),本質卻沒有分別,只不過「回歸」以來怕是沾染了中共飼主的習氣,吃相難看得多而已。

故此,所謂的補貼和放水,說穿了不過是「維穩費」。而眾所周知維穩費之所以愈來愈多,但卻愈維愈不穩,是因為靠此為生的維穩集團綁架了中央,也騎劫了地方。

王力雄在《天葬》分析西藏問題時說過
,從事政治的人應避免「局」的形成,所謂「局」即是事情過了臨界點,形勢就會急轉直下,各方的領軍人物儘管想阻止,也不得不跟著形勢走,眼睜睜地看著困境走進死胡同。不幸地,西藏、新疆早就入「局」,香港的「局」亦逐漸形成。中共一手授權代理人在當地巧取豪奪,一手向這些地方潑污水,宣稱它們受了中共的大恩大德。中共企圖藉民族主義黏補快要分崩離析的政權,滋長大漢族主義,間接鼓勵內地民眾到這些「殖民地區」撒野,將平日在社會及體制內遇到的不平之氣宣洩出來。當地民眾受了中共「諸侯」壓迫,還得受「民族壓迫」,「局」就是這樣養成的。



[1] 新疆的學校教育自2000年以來80%須以漢語教學;1953年,新疆維族人佔75%,漢人佔6%;到了現在,維族人口在新疆是45%,但漢人則急增至40.54%
[2] 王力雄:《新疆漢人為何要王樂泉下台》http://wlx.sowiki.net//?action=show&id=376
[3] 陳雲:《香港遺民論》,20131月,p92
[4] 《信報》,201221,練乙錚「唐梁爭霸搞合縱連橫 媒體圍觀竟吶喊抬轎」

2013年2月2日

港女育成班

Miss,我女兒今天不來上學了,因為昨天有人冤枉了她,她心裡委屈又不敢說!」電話裡略帶鄉音的女聲頓了頓,緩緩地吐出一字一句:「這樣子下去,她可能怕了上學啊!」


哦,這是恐嚇?我之後可能也會怕了上班啊?

事緣幾天前同學A告發同學B (事主女兒) 把課本留在書桌裡,違反了學校規定,儘管我覺得定下這規矩的人明顯是吃飽撐著沒事幹,但小孩子入學校就是為了受罰,啊,不,是學規矩,所以就板起臉來要她罰站。

可是B堅稱自己清白,不過A有人證說看到一本不足三吋長的生字簿遺留在內,事後發現A咬住B不放是因為二人在小學時的過節,螫伏多時,如今化身為好勇鬥狠的阿修羅至死方休,誰說稚子何辜?這種小心眼的狠毒不是成人的專屬。

「可是幾位同學都能作證啊……」我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B的母親懇切地打斷了,她憤憤不平的回應道:「那是其他同學一起合謀害她啊!」

我的嘴角不禁抽搐,這是TVB劇集後群症麼?就算撇開這個不說,學校是社會的縮影,正如芸芸眾生都在職場上試過「硬食」,誰又沒試過在學校被人「屈」過?你既要護著孩子不能受半點委屈,請先立志養他一輩子。

但是真話就是上不了台面,我只好敷衍道:「既然家長不放心,我會繼續跟進這件事。可是罰站時明明不准做其他事,她卻拿了書來看……」

「誒?會看書是叻女啊!」

我終於明白港女是怎樣練成的。得不到縱容就是世界的錯,小時候用家長來要脅老師就範,長大了就用分手來迫令男朋友服從;挑剔別人眼中刻薄的刺,卻自戀地無視自己眼中的棟樑,因為從小就活在《國王的新衣》裡,聽慣了父母由衷的奉承讚美;致力捍衛男女平等,因為女人比男人更平等,可見幼承庭訓,不管是非對錯寸土必爭。一步一步走下來,分寸不差地教養,果真不容易。

B的母親在我長久的沉默下放緩了語氣,柔聲說:「老師,我知道女兒可能有些地方不對,可她就是沒記性,自己也不想的,以後能不能別再因為這些小事而責罰她啊?」

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理智斷裂的聲音。如果沒記性就不用罰,那麼以後是否不用評定測驗不合格?因為他們都不想自己懶散的。

我按捺著掀桌子的衝動好言相勸:「可是學校這項政策就是怕她的書被人偷了。」

「到時我最多叫她不告訴老師,我們自己買過一本新的好了!」

「但我不想令同學覺得有錢就能解決問題。」當然,如果你的父親是地產商,又或者你在內地玩拼爹遊戲,則另作別論。

「那……」她為難地遲疑著,好不容易才想到萬全之策:「老師能不能幫我女兒在桌面貼一張便條提醒她?或者叫同學提醒她都好。」

她以商量的語氣如此替女兒籌謀,實在令我心驚心酸。所謂慈母多敗兒,並不是源自愛的氾濫,甜膩的愛縱然足以成災,也抵不上奪去孩子一生自主的罪過。幼童比我們想像中更會觀言察色,畢竟嬰孩呱呱落地之時最初學會的就是利用哭喊俘虜世界的注意,單是一顰一笑就把身邊的人耍得團團轉。人類天生狡黠,惰性是慣出來的,俗語說「強扭的瓜不甜」,人家巴巴地送上來的瓜也不見得有多甜,既然父母家人執意集體把自己訓練成廢人,那又何樂而不為?

幾乎所有家長都誤解了教育,其實考試的內容並不那麼重要,甚至平日上課和補習的知識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佐料,真正的主菜是透過學習的過程一點一滴凝練而成的態度。林語堂說過:「教育者,學校所習盡數送還先生以後之餘也。」 (Educating is that which remains after one has forgotten everything he learned in school) 在無盡考試測驗的中學生涯裡,我不見得比從前耳目聰明,不過學會守住那點專注與耐性,卻已畢生受用。雖然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但老掉牙的道理卻最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