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2日

東邪西毒

0081018日《信報》陳雲「東邪西毒」

孫 文:「中國人是一盤散沙。」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柏楊視中國文化如一醬缸,呼號:「中國人,你受了什麼詛咒?」龍應台:「中國人,你為什 麼不生氣?」孫隆基中國人停留在佛洛依德的口慾期,中國文化是「鏟平主義」,國人有集體,無個性。

陶傑中國文化是小農DNA。鍾祖康引述中國大陸的 網絡調查說:「來生不做中國人。」

鍾祖康在香港《開放》雜誌的文章搜羅中國地奇聞,如販賣器官、煮食嬰胎、食品造假及毒害、豬牛灌水、鴉 片火鍋湯、瓷器及玩具含鉛,警惕中國賤貨毒害世界,都是類似宏達露中共勞改酷刑、勞改品及死囚器官販賣的路數,只是遍及其他。不知中共者,視之為駭 人聽聞。毒奶事件之後,外界China free(無中國大陸來源製品)之聲不,港人始信服鍾之文章。近文輯成書者,《來生不做中國人》及《中國比小更離奇》都在台灣出版。
鍾之舊著《高官廢話寶鑒》(二○○二),我在民政局供職之時,常置於書櫃,使同僚得見,引以為戒,如今也成了我在本版寫「香港文字學系列」之參考。該書記香港官員敷衍塞責之無聊官腔(如「不評論個別事件」),具體而微。

毋鑒今而推古

鍾 之書,事實詳盡,可惜推論欠善,史識畢竟局促,致其文章流於孤憤,陷入民族性格學(Volkscharakterologie)之臼,重複文化DNA論 之俗套。粗疏之論,既無助於發明真相,亦無益於反共抗爭,徒令中共可以振振有詞,視之為反華勢力之附庸而已。《來生不做中國人》的自序:「我再多認識了 一點中國史,多讀一點學校老師沒有叫我看的中國古書,和獵一下外國人對中國史的研究,我不得不相信:中國之胡天胡帝確實並非始於中國共黨。

原來殺 中國人最多的就是中國人自己,並非毛澤東才這樣,而是向來如此,幾千年來人人為逞一己私欲過皇帝癮而殺戮不」〈中國比小更離奇〉一文,「在此再舉 兩個例子,譬如無數人覺得中國人手握四大發明而竟然走向衰落相當離奇,但今天統治者控制、糟蹋和誤用互聯網,不就是我們的祖先糟蹋紙張和印刷術的翻版 嗎?鑑今而推古,雖不中亦不遠矣。」

哎,毛澤東的暴政,冠古今中外,且中國古人又如何糟蹋紙張和印刷術呢?古之帝王,有像毛澤東一般,印《毛主席語 》全國傾銷,號令批鬥殺人千萬的麼?中共不正正就要殺戮文士、毀棄文物、截斷文化傳承,以便建設「新中國」的麼?鑑中共之今,何以推中國之古呢?
中 國文化是否醬缸,國人是否都是如此懦弱畏縮,低頭認命,只想來世遠離中土,離華籍?古人坐言起行,不等來世。夏桀暴虐無道,臣民指天誓日:「時日曷喪, 予及汝偕亡!」用白話:「你這個太陽(夏桀)何時滅亡啊?我與你同死吧!」戰國時代,不少刺客行俠仗義,血濺王侯,太史公為之寫《刺客列傳》。李白《俠 客行》曰:「十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滿清以殘毒之術統治漢人,養成奴氣,至清末仍有汪精衛刺殺攝政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 年頭。」即使共黨集合中西方之政術,奴役人民,今年七月一日,上海有楊佳大鬧閘北公安局,血刃官衙以洩私憤。然而,為推翻暴政而竿起義者,中共建政之 後,無僅有。畢竟現代政術運用軍警特務及意識形態霸權,不易抗擊。

中共暴政乃出自現代法西斯政術,雜有中國權術,東邪西毒合壁,然而始終 以西毒為主。奈何中共的學者,卻有很多將現代的法西斯專政,投射到王朝中國去的,古代是君主專政之世,今是人民民主之世。香港的論者,也把本來是歐洲社 會的舊事,如宗教迫害、色慾禁制、奴隸削等,張冠李戴,視為中國社會的舊事。可惜中共的統治久了,中國民風改變,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共走資之後,共黨增添 了迷惑的外衣。近年外國反共勢力也失去分寸,放棄過去的共中國、中共、紅色中國等講法,直稱China,反共與反華不分,中共乃與中國日漸混同。目前在 香港仍堅持用中共、中國大陸、「新中國」的,只有老一代的評論傳承,新一代的多是追隨大流,學李登輝之舌。中共也樂見外界的論者將中共與中國人民及中華文 化一同捆綁,不必多花錢籠絡外界文人,便可裏應外合,檢其現成便宜。

東邪易見,西毒難知

清 末,文字訓詁學家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誌》(一九二二),自序諷刺當時之革命文人政客不知國情,強行引進西學,提倡自由平等與階級鬥爭,又怪罪國人不知團 結不愛自由,革命意識不足:「今之從政者,昧於中國情形,稗販東西成法,強納不適宜之中國。本無約束也,盛為自由之,本無階級也,盛為平等之多數人 民,未受種種之痛苦,故對於自由平等、經濟支配、勞工神聖之,漠然不動於心。而為此者,卒不能以之增進人民之幸福。適為少數人借為爭權奪利之資。」

日 本書商山完造於民國初年旅居上海,經營山書房,主辦「漫談會」(文化沙龍),魯迅是其常客。二十餘年,山走動街頭,體察民情,目見筆,寫成《活中 國的姿態》(東京,一九三五年),也是珍貴的中華民俗誌,中文版八十年代初在大陸再度發行。一篇寫到橋頭小販賣粥的,粥販遇了來去匆匆的行商、辦公人員之 類,便把新開的粥鍋的上層舀出,賣予他們,上層的粥較稀。賣得一半後,下層的粥便賣給在旁守候的苦力工人,下層的較稠。上層與下層的粥,價錢是一樣的,有 錢的食上層,貧民食下層。粥販不會以商業公平的原則,將粥鍋攪之後售賣,斯文顧客也不計較貧民顧客多取粥米。〈零買較賤〉一章,上海里巷的雜貨店,窮 人掏小錢來買零貨,掌櫃多給一點,貨價變得賤了;有錢人用大鈔買一筆貨,卻不會多買多送。:「對於貧寒者多給一些,對於有錢的人,盡量多賺他些,豈 不很好嗎?這便是支那民族的偉大不成文定律了。」

分多而潤寡,損有餘而補不足,乃小民皆知之仁義。可恨當今特首見了老人以生果金補貼生活,知道老人果然貧寒,竟原為敬老而設的高齡金已變了質,要加設資,以官僚關卡來招呼貧苦老人了。

另 一篇〈生命與權利〉比較洋租界與華區的收地手法。洋地主買了荒地,上有三十多貧民搭棚居住,洋人即日召來巡捕(警察),大頭皮靴踢走一眾老弱婦孺。閘北區 一華人財主買了荒屋,原有乞丐寄居,財主沒叫巡捕來,只是布施金錢,指點生路,好話盡,才將乞丐請退。貧民的生存權,超越富人的業權。〈口言謝則失 其親切〉一篇,使人深思。山舉了兩日本人親見的例子。街中一賣燒餅小孩為一人力車撞倒在地,燒餅四散於地,小孩拉住車夫索賠,車夫不允,兩人爭執不下, 觀者如堵。中有一人向前問曰:「所幾何?」答曰:「一元。」此客取一現大洋交予小孩,轉身而去。小孩並不言謝,眾人皆散,無人多置一詞,視若平常。兩日 本人批評中國人不知感恩。然而,山認為中國人不以救助弱小為恩,富人本有布施窮人、為窮人解困的道義,這正是日本商業化的社會需要學習的。山當時已五 十多,大概已覺察日本在西方之軍國法西斯專政之下,仁義情不再,他勸誡日人勿賤視中國,莫以商業社會之新道德質疑一個文明古國的舊道德,應多取人之 長,補己之短。

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史學家顧頡剛帶領北京大學師生,考察京郊之妙峰山香會,是為中國現代民俗學首次之實地調。顧攀山 越嶺,追隨進香隊伍,驚覺民間宗教組織之互敬互助與慷慨施予,至少有九十九個香會分工合作,負責開路、修繕、獻茶、果品饅頭、汽燈照明、縫補、灑掃等義 務,人人頭戴紅花,依照香會張貼之禁令與指示行事,一片古風。師生久居城市,不知野民間社會,竟是如此自律有禮。顧,「這是民眾的信仰力和組織力的表 現」,輯《妙峰山》(一九二八)一書誌之。今日,妙峰山香火已滅,再無香會的民間組織,但地方幹部藉顧頡剛調之盛事,辦起文化旅遊,到處設立關卡收 費。何以數十年後,神州淳樸不再,到處詐偽成風,答案不是顯而易見麼?

2011年4月12日

為何將一個罪犯當成英雄?

外交部發言人說,不明白為何要將一個罪犯 (艾未未)當成英雄。
老百姓都不明白,為何愛國會成為罪行,為何原告可以當成被告,為何咱們的國家可以睜著眼指鹿為馬。

荀子說:「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

當一個國家連臉都不要了,你還指望它的人民衣食足而知榮辱?

2011年4月9日

轉載《信報》占飛 9/4/2011

港男數港女 變相暴露Bad Loser身份

估唔到今時今日在電視上竟然看到好節目,還要是本地電視台的製作。諷刺的是,這個節目之所以「好」,完全是因為它拍得差,就好像魔術師表演的時候失手,讓我們在一瞬間看見他們千方百計要掩飾的真相。於是假被弄成真,節目陰差陽錯、誤打誤撞地多了一層寫實意義。
我 指的是TVB節目《星期日檔案》上星期播出的《偷聽男人心》。這個專題名義上是要探討港男為何搵唔到女朋友,實際上是給幾個願意出鏡的港男一個機會,盡情 發洩他們對港女的不滿。這是最慳水慳力、刀仔鋸大樹式的報道手法:找來一批滿腹牢騷、有冤無路訴的採訪對象,然後開着攝影機,翹埋雙手,讓他們對住鏡頭盡 訴心中情。他們講的話愈偏激,愈令人反感,就愈能夠刺激收視和製造社會話題。《偷聽男人心》出街後迅即成為網上熱門話題,為港男港女之爭開一條新的戰線, 連新婦女協進會都要搞論壇圍剿,完全是節目製作人經過小心計算的求仁得仁。

只知要呵護像港孩

身為港男(跟港女一樣,只是泛指香港男人與女人的通稱,在此並無貶義),我看完《偷聽男人心》之後,實在替港女悲哀。這也是這個節目最有價值的地方——它開了我們的眼界,將一批香港男人的缺乏自信、自知之明和自省能力,赤裸裸暴露在幾百萬觀眾和網民眼前。
我 可以接受幾個愛情無着落的女人走在一起說男人的不是,但男人望着鏡頭,義正詞嚴、理直氣壯地投訴女人「唔夠嗲」、「唔識氹人」和「唔識服侍人」,我真的受 不了。你可以說這是大男人主義——這肯定是——但男人與女人總該有點分別吧?男人可以輸,但不可以輸不起。說一個男人是「bad loser」,是非常嚴厲的批評,甚至侮辱。找不到女朋友,就等於輸了一局比賽,只有不知體育精神為何物的男人,才會像小孩子一樣埋怨遊戲規則不公平或者 對手出矛招。

男士五十步笑百步

香港的男人愈來愈不似男人,這幾乎已經是香港女人的共識。港男喜歡看模,殊不知 他們很多其實是男——似仔的男人,像港孩一樣需要身邊的女人溺愛、呵護、照顧和保護。當然,模與男都是一個化(infantile)社會的產物。社會一日 比一日反智和幼稚,在裏面長大的男人如果心智人格都發展得成熟,那就是個例外而非順理成章。由於同年齡的女人通常都比男人成熟,但社會對男人的期望卻比女 人高,所以男人的幼稚一旦表現出來,總是特別令人吃驚和難以接受。

《偷聽男人心》附和與加深社會大眾對港女的偏見,女網民和婦女團體群起而 攻之,理所當然。我想問的反而是︰港男,為什麼你不生氣?這個節目口口聲聲說「偷聽到」男人的「心事」,其實是對男人的中傷,暗示我們不僅不懂得女人,就 連對自己誠實一點也做不到。節目裏面幾位男士不約而同說最討厭新相識的女性,三句唔埋兩句就問他們的工作、職位甚至收入。可是,這跟男人用銳利、貪婪的目 光「掃射」新相識女性的樣貌和身材,又有什麼分別呢?郎財女貌,本來就是今日社會男歡女愛的基礎。既然大家都住在玻璃屋子裏,就不要向人擲石子,還要擲得 那樣大義澟然!

2011年4月6日

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論語‧為政篇》

朱熹注:「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
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

即是君子不可只專擅一種技能, 稍有變化便無用武之地。

這話乍看似乎主張通才, 但我認為它有更深的隱喻:
器具有它的用處, 但沒有自主性。
僅憑訓練技藝成不了君子,
清風傲骨也斷不是來自「器」,
寵辱不驚的修為源自「道」。

但可惜,今天的教育依舊沿襲它功能主義的導向,
學校竟然淪落成一間又一間的職業先修學院,
學習兩文三語只因立志將來當個i-banker
香港的教育習慣將英語和英語世界的文化脫鉤,
將語言和其承載的文化撇脫乾淨,
彿英語只不過是grammarcomplain letter
卻不知語言只是種載體,重要的是透過這種語言,
學習其國族的文化,理解他們的思考角度。
故此儘管香港人號稱懂得兩文三語 (不是精通)
牙牙學語便學習英語,卻孕育不出傑出的英語作家。
正如我城有遍地鋼琴八級,卻沒有李雲迪和朗朗。
因為無論藝術和語言,都不過是幫助你升名校入i bank的工具。


當我們的社會習慣性地視經濟和實用為唯一的衡量標準,
所謂的「活化」文化遺產,
也不過強調它的經濟用處 (比如改建成餐廳酒樓啊, 預期可以帶來多少收益啊什麼的),
君子不器, 聽起來尤其感觸。

的確, 連「人才」也不過是生產工具,
何況低層的勞動者?
他們只是用完即棄的低回報生產工具。

資本主義是最貼近人類本性的意識形態:
因它的一切建基於「人皆自私」。
在相對公平的遊戲規則下,
以慾念驅動社會經濟的運轉,
榨取各方的勞動力,
化為實質的數字: 工資、商品價格、GDP......
而不夠實在的東西, 則被流放, 認為那「不夠科學」、「不夠理性」。

其實我一直存疑,
現代人所謂的理性, 其實也不過是另一種自欺欺人。

知識的確可以帶來安全感,
但當人類妄想自己可以控制一切,
甚至發展成一種法西斯的理性,
正如香港人潔癖式的秩序, 那又是哪門子的理性?

古人因為無從掌握自然與死亡, 心存恐懼, 所以用神話解釋未知的東西, 但求安心。

香港人篤信市場運作, 故意無視它的缺點與不仁,
企圖用「獅子山下精神」掩蓋不公的現象和事實,
推諉責任, 指責這是因為人民的怠惰所至,
只要我們重新擁抱所謂的「香港價值」就萬事大吉,這,
又何嘗不是另披光鮮外衣的自欺神話?

一個社會需要英雄是悲哀的, 在沒有英雄的時代, 我只想當個人。

一個社會只剩下器具是悲劇, 在只有經濟人的時代, 我只想當個「人」。

誅心之論

網絡時有罵戰,不過請留意,
那不是「筆戰」,是純粹的「罵戰」,
是「感性壓倒一切,裁決取代推敲,想到就講」。
而這些罵戰的最大特色就是「誅心之論」。



《左傳‧宣公二年》記載晉趙盾不討伐弒君的亂臣賊子,
而史官記載為趙盾弒君,後世稱此為「誅心之論」,
後指不問罪跡如何,僅就動機用心而加以遣責的言論。

難道動機不重要嗎?
他可能居心叵測,
只為挑起罵戰,只為「抽水」,只為「追擊」BLOG主,我們又何需客氣?
 然而,動機是主觀的,揣測動機更容易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網絡的自由使抒發己見的成本降低,因為大家素未謀面,
既不用擔心影響自身形象,又不用懼怕對方在現實世界中傷報復,
故此便容易放浪形骸,有時候只為情感宣洩,大放厥詞;

也有時候逞一時口快,只為折服對方,
滿口歪理,以誅心之論誣蔑對方,揣測動機,理直氣壯忽視論點論據,
以為自立於不敗之地,不以事論事,這樣的討論只是浪費時間。

另外,也有一個常見的說法:
「你不喜歡便別來這個BLOG啊!又要看又要批評!」

這個說法有一個假設,就是BLOG是私密的場所,
正如我「批准」你來我家,但要遵守我家的規矩。

可是,網絡的本質明明就是「分享」,
正因為你想和其他人分享,
所以你把文章放在BLOG上,而不是寫在日記簿裡,或不是放在一個加密的BLOG內。

你說人家看不順眼可以別來這個BLOG,但同樣地,
你看不過別人批評也可以別上載文章到BLOG裡。

「你不喜歡便別來這個BLOG啊!又要看又要批評!」,
這句話其實更牽涉到言論責任的問題。
假使你在自己的BLOG發言,而這個BLOG是公開的,
即是你已經同意為這些言論負責。

既想公開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卻只想聽到贊同,
面對別人的批評卻在耍賴,未免是輸打贏要,而且不負責任。
網絡容易使人產生錯覺,因為成本太低誤以為可以橫衝直撞。

言論偏激其實沒有所謂,最怕就是徒具宣洩,而欠缺思考與容人之氣量。

2011年4月5日

道德判官

前陣子在收到朋友傳來的一個YouTube連結, 
題目為「HK DJ scolding a girl 香港DJ 恨骂无知16岁小女孩,骂得对)」。

聽這些節目很有趣,因為一邊聽, 可以一邊高高在上地批判:
「唉,這年頭的小朋友到底怎麼了?沒腦子的嗎?香港的未來沒救了!」

網上有無數文章、視頻「揭露」青少年的荒唐無知,
回應一般比較群情洶湧,留言者一窩蜂地搶佔道德高地,
然後簡化成廉價的道德批判,
到最後甚至發展成單純的情緒宣洩,
情況有如港女、毒男、潮童等等的議題,
大部份人都樂於陷入非理性亢奮,罵得起勁,不為別的,只為過一把癮。

林沛理曾在亞洲週刊的專欄指出,
 (大意)西 方國家的商賈儘管不認同中共踐踏人權,
但敵不過經濟利益的誘惑,即使與自己的價值觀有強烈的衝突,
還是疲於奔命地在這片土地上拚命撈錢,
所以無論是西藏還 是新疆的暴亂,
西方人總會作出強烈的反應,
其至以偏概全,顛倒黑白,
除了歸咎於西方傳媒對中國一貫的偏見,
亦因為每當這些時候,愈是大聲指責,就愈有贖罪 的快感。

同樣道理,香港人的原罪 (original sin)在於我們日夜催眠自己是經濟動物,
並將原教旨資本主義 (market fundamentalism)的教條奉為圭臬,
只要有利益我們甚至不介意認賊(英國)作父,
在阿爺面前奴性盡現,卑躬屈膝,
教科書中讚揚香港政府奉行的「積極不干預政策」(liassez faire policy)
只是為了「只要法律容許,怎麼搞都可以」提供刀槍不入的掩護而已[1]

所以只要一有機會,我們就會爭先恐後地大聲疾呼,
宣告自己緊守道德規範,藉批評別人獲得告解的瞬間釋懷,
好讓明天繼續心安理得地為了金錢和利益出賣自己和良心。

犬儒主義的氾濫每天麻痺著我們的神經,把不公義之事視作等閒。
香港堅尼系數高達0.53, 是亞洲之冠,
不礙事,貧富之差只因為能力的差別,
然後面不紅耳不赤地忽視跨代貧窮;
為生計工作得七勞八傷,連孩子也沒空看顧,
卻堅持著不領取綜緩,我們稱 許為「有骨氣」,反之則是「懶人」;
曾特首一句「救得一個得一個」,就把校園「自願」驗毒計劃硬拉上馬,
沒錯,一句「為你好」,就可以事無忌憚地踐踏青少 年的自尊與私癮。

我們的相重標準是這樣的:對於大是大非早已習非成是,
反智的社會教我們懶得分析那些似是而非的本質;
對於「HK DJ scolding a girl 香港DJ 恨骂无知16岁小女孩,骂得对)」這些顯而見之的議題,惹來的是一面倒的撻伐與附和,彷彿眼裡容不下一粒沙。

然而這類煽動性的話題一直不絕於耳,
因為香港太需要消費黑白分明的道德議題。
這裡充斥著泛道德的指責,
不是因為學校教育出滿街的謙謙君子,
而是因為對仁義道德抱有愧疚。

村上春樹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時,
以色列向巴勒斯坦開戰,
很多人認為他應該不要前往,
他在演講時說了以下的話:
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
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
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

無論面對16歲無知少女也好,港女也好,
淹沒在主流 (majority)的一片責罵當中總是容易的,
加上手握政治正確的道德判詞,這副牌必勝無疑,
然後,起哄似的責罵過嘲笑過批鬥過,
我們又再蟄伏,等待下一次讓人熱血沸騰的批判。


[1]林沛理:《香港,你還剩下多少?》,20077月,p.44

反日?

中共政權看似牢固,實質如履薄冰,「群眾事件」與日俱增,中國的國家力量一方面悤大無比,另一方面又脆弱不堪。它可以舉國之力完成一件壯舉,卻似乎連基本 的公共安全與信任都無法提供[1],「維穩」費用竟比軍費還多,它惟有以民族主義轉移視線,在極端自大與極端自卑之間游走,所以當下中國人總是精神繃緊, 再瑣碎的事都與「國家/ 民族」址上關係,章子怡等人演〈藝妓回憶錄〉是忘記國恥;鞏利隨丈夫入藉新加坡是叛國;連在Youtube留言也隨時慘遭扣上漢奸的帽子……


在此氛圍下,中日民間關係更顯緊張。自古以來,中國與日本雖為毗鄰,但未曾平起平坐,要麼就是中國強盛,日本俯首稱臣;要麼就是日本崛起,中國自身難保。 然而如今兩國勢盛,皆欲「逐鹿中原」,磨擦不斷。中日一向「政冷經熱」,即使日本前陣子由親中派執政,都掀不起民間熱情,日本傳媒對中國一向存有偏見,尤 愛炒作毒餃子等等的新聞;然而中國民間對日態度亦不見友善,反而隱約彌漫反日情緒,憤青終日挑釁煽動,更加不在話下。


網上每當有人明言崇拜日本文化,總不難在貼子下找到指摘謾罵,提醒日軍侵華,甚至篡改教科書,下流無恥云云。日本對二戰不賠償不道歉,固然把自己困在二戰 的陰霾 (君不見德國早就贏得世界的尊重,走出納粹的夢魘,更是歐盟龍頭之一?日本一日不理清二戰問題,即使中國不稱霸,它也休想成為亞洲一哥),但中共的歷史教 育更藉得討論。只要提起二戰,中國人很容易就會不自覺陷入被害情結,而且歷史教科書的描述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中國人民教育出版社零二年版和零四年版的教 科書都一致用「慘絕人寰」、「滔天的罪行」來形容南京大屠殺,也突出強調遇難者超過三十萬。日本方面,佔高中歷史教科書過半市場的山川出版社教科書中則寫 道:「在佔據南京時,日軍殺害了很多中國人(南京大屠殺),為世界輿論所批評。」日本學者等松春夫認為,日本教科書能比較客觀地展示學術界的研究成果,但 也很曖昧,不傳達準確的觀點,中國大陸和韓國的教科書則充滿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情緒,自我「正義化」,將敵人「魔鬼化」[2]。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其實右 翼編撰歪曲事實的初中歷史書,只佔不超過1%的市場百分點。

盲目追隨愛國主義是件危險的事,譴責日軍侵華乃因反罪,不是反日,假若事事穿鑿附會到侵華,盲目反日,這般狹隘思維,與日本極端右翼分子的淺薄,又有何異?

亦有人說,日本表面風光,但也不過是抄襲中國文化的剽竊者。的確,從唐朝開始,日本民族就開始實行全盤中國化的政策,到了宋朝,日本的文化基本上已經中國 化。可以說,日本文明是中國文明的分支[3]。奈良時代日本首都模仿唐代長安及北魏洛陽城而建;日語本只有音而無字,以中國文字書寫標音,漢字亦是五十音 的由來……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然而,即便如此,我倒想問,為何要一睹昔日盛唐長安風貌,卻只能在京都良奈尋覓?如今中國,莫說六朝遺風早就煙消雲散,風雅氣度蕩然無存,連仁義禮智也連 連崩壞,難怪蕭建生感慨:「如果大宋沒有被蒙古軍隊所消滅,如果它按照自己的趨勢繼續發展下去,也許在不久的將來,英國的文明就會與大宋文明相接。當這兩 大文明互相融合互相彌補之後,人類社會又會是什麼樣子呢?人類文明又會呈現什麼形態呢?……試想一下,一個小小的日本島國,一支不起眼的唐宋文明分支,尚 且能夠創造如果驚天動地的奇蹟[4]……」中共日夜嘮叨(尤其是外賓來訪時),「指導」中國人民做個「文明人」,比如上海世博主辦當局揭櫫的「觀博七 不」[5]。泱泱大國,淪落至此,回首再看那「小日本」,如何不教人倍感諷刺?


中港憤青假若仍有閑暇精神自瀆,酸溜溜地批評小日本不過是「山寨版中國文化」,倒不如好好修身自省,克己復禮,方為正道。

[1]《亞洲週刊》2010/4/18,許知遠「夭折的未來」

[2]《亞洲週刊》(二十三卷 四十四期)

[3]蕭建生:中國文明的反思,2009年10月,p204

[4]同上

[5]《信報》2010年6月28日,紀曉嵐「獨眼新聞」指出,當局事前提出的「觀博七不」是:一、不打尖;二、不亂拋垃圾、不在非吸煙區吸煙;三、不在 展館內大聲喧嘩;四、不損壞紀念品;五、不為求留影不擇手段;六、不以飲用水洗面漱口;七、不在座椅上躺臥。這倒與內地網民指出中國人遊世博的「不文明七 宗罪」相映成趣,「罪狀」不謀而合。

香港不反智

「需要強調的是常識被邊緣化跟反智主義 (anti-intellectualism)有本質上的不同。
反智主義是一種對知性 (intellect)和知識持懷疑其至敵視態度的社會和文化價值,
往往源自普羅大眾以及想取悅普羅大眾的民粹媒體,
對精英意圖壟斷社會話語權的反抗。

(中略)

然而,一個將常識邊緣化的社會往往並不反智。
剛剛相反,它十分重視知識,只是在它的眼中知識分子亦有尊卑之分:
建基於常識的「普通知識」 (common knowledge)不受重視,
但常人難以理解、更遑論掌握的所謂『深奧知識』 (esoteric knowledge)
卻被賦予無上的權威。」


《亞洲週刊》2011/4/10,林沛理「自打嘴巴的香港政府」


友人N氏的上司聲稱自己在日本修讀碩士,
可是連基本的生字都說得一塌糊塗,
最經典的例子就是把冬 (fu yu)說成「fool (重音) you」。
可悲可嘆,這位上司已經多年荼毒莘莘學子。

學歷社會滋長學歷貶值的悲哀,
然而,那張一紙文書又包庇了多少欺世盜名之輩?

香港其實一點都不反智,
我們膜拜權威與知識,中毒之深,令人為之側目。
連消費都需要指路名燈,將堆砌出來的潮流奉若神明,
囫圇吞棗,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長X旅遊書的編輯厲害得很,
幾乎每一個景點,每一間店舖,都可以搬出這個那個明星攀龍附鳳一番,
彷彿他們就是旅行家與消費專家,字字千鈞,足夠把平民砸死,
但其實所謂的專家最多只能將悠悠眾生壓平,捏成一個個沒有臉孔的大眾。

不敢挑戰權威,就注定要做一輩子順民,任憑建制拳打腳踢,蹂躪摧殘,
也得甘之如飴,茫茫然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