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6日

窮酸尤笑他人貧

當老師的朋友在Facebook上說:「全校裡有很多王子和公主,雖然理性上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老師,但實際上我覺得自己是個奴才,侍奉著那些主子讀書。」

我從前就讀的中學要求學生要放學起凳
(
放便校工掃地)和將垃圾掉到天井,但從來沒有人會抱怨「這是校工的工作,他們收了人工就要做野。」愈有教養的人愈considerate,那怕叫他去做粗重功夫,他也不會覺得失了身份。相反,我很討厭現在有些學生在不經不覺流露出對窮人的嫌棄,口裡說平日自己有多少零用錢、旅行去過哪裡哪裡,就算那不是老作死撐,也不過是粗野暴發戶的心態。不過,教養這東西,卻是靠環境和時間慢慢累積的,香港的王子公主在學校有老師這些奴才,在家裡又有別的奴婢,恐怕也只能擁有主子的視野了。

小孩子多少擺脫不了虛榮的作祟,偶爾撒謊誇大也是孩童一貫的成長歷程,但為何今天他們的勢利卻露骨到可憎的地步呢?隨便歸咎於「港孩」之禍固然合情合理,深入一點,或許會有人批評是家長其身不正,將一切簡化為消費者和
SALES的關係,直白一點,就是主子和奴才的關係,所以對傭人呼喝,對校工無禮,最後連老師都不能倖免,因為他們「收了人工」,在這些還未成熟的腦袋裡,早就形成了成人世界的價值觀,工資必須付送尊嚴。

可是如果細心觀察,雖然有些富裕人家的孩子會恃勢凌人,但更多時候是家境一般的小孩流露出「富貴嫌人窮」的嘴臉。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窮酸尤笑他人貧。


但是香港本來就是從均貧慢慢走向小康富裕的城市,從前也不見得小孩子對貧苦大眾滿嘴嫌棄。上一代編寫的勵志故事裡,窮困不可笑,反養育出堅忍和同理心,但人會同情,往往是因為比別人優越,他們即使出身貧賤,卻看到光明的將來。可是如若身處跨代貧窮的時代,社會已經不是拼實力的公平社會,上游無望,在焦慮中耍耍嘴皮不過是本能的自我保護。


政府自九七以來,毫不忌諱用人唯親,能力次之,禮樂崩壞,誰敢保證「中港融合」的後果不是連一份工作也要走後門講關係?好吧,想安安分分付出勞力討生活,卻發現發財立品已經過時,為富不仁才能賺錢,碼頭工人爭取的不過是回復九七水平的工資,卻也艱難重重,有些工人更遭秋後算賬。小孩子未必懂得分析箇中因由,然而這些新聞多少滲出令人絕望的訊息,如果老爸不是李家誠或為中共賣命,自己再出色也不過爾爾,與其物傷其類,倒不如先下手為強,嘲弄別人不見出頭天,好歹能賺回一些扭曲的自尊。

2013年5月17日

化妝、喬裝與整容


自從黃子華的「喬裝論」竄紅以後,化妝的女生都背負原罪,加上網上的圖片和綜藝節目「揭示」了一眾女生化妝前後的反差,就更令人認定了這是差勁的騙術,所以男人總愛說:「女生清秀乾淨就好。」心底話其實是女人最好即使不化妝都漂亮。簡簡單單都能看不出瑕疵已經很不簡單,除了要五官協調,更重要的一點是年輕 (起碼看上去年輕),所謂「女生只要簡單就好」,反而是苛刻的要求。

林語堂說只有新鮮的魚可以清炖,如若已宿,便須加醬油、胡椒和芥末──越多越好。天生麗質自然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然而以香港南方人的基因而言,眼小鼻塌皮膚粗糙的機會率還是大一點,但化妝品多少能掩蓋得住,所以完全不懂得化妝的男人口中那句「只要簡單就好」,說穿了是為了能更好地辨認出真正擁有美麗基因的女人。然而,男人總是抱著奇怪的幻想,以為美女皆是天生麗質,可是不經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

《男女博弈經濟學》闡明了一個簡單的道理,男人喜歡的女人,無關她們用了什麼化妝品、護膚品、指甲油……因為這些都是可以大量生產的廉價產品,依靠低廉的成本無法令女人在眾人當中脫穎而出,畢竟每人都可以輕易擁有,這樣就不值錢,反而不用太多修飾,雙頰紅潤,身材健美,才是男人最喜愛的女性特徵,因為這需要健康的生活習慣和每天運動,換言之,即是持之以恆的努力,邊際成本更高,所以很難做到,自然物以罕為貴。

女人耗費心血磨練化妝技巧,花費千金買來一大堆護膚品,甚至「捨得一身剮」去整容,換來的卻是男人的不以為然,不過他們對女人容貌的要求看似寬容,但骨子裡其實是苛求,清淡宜人的背後是恆久忍耐和付出,難怪他們口裡總是反對化妝和整容,只要付得起錢就可以立刻買來的豔麗,在他們眼中到底是便宜貨。

然而,不論是男人口裡所說「清秀就是美」,還是女性透過化妝整容得來的美貌,其實他們追求的都是標準美貌,不容許一絲老態,五官端正,皮膚必須緊緻,不能鬆弛有皺紋,更不可夾雜白髮,就像前陣子紅透網絡世界的南韓大邱市佳麗,網民嘲弄她們倒模一樣的容顏,其實我們平日何嘗不是用劃一標準去評定女人的價值?張潮在《幽夢影》寫道:「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我們不懂得欣賞不美的美,寧要沉悶的賞心悅目,卻沒有耐性發掘不好看的耐看。

從前我們說「世上沒有醜的女人,只有懶惰的女人」,潛台詞是不美麗的女人有罪,美麗是對女人的詛咒,因為美麗的外表很可能只是副產品,強迫她們追求美麗的行為才是主菜,所以「上了年紀還不去保養」、「不控制飲食而發胖」、「滿臉暗瘡又不戒口」等等通通是罪;但當我們今天看到人工美女,又會拿著放大鏡找尋那些完美得不自然的瑕疵。女人的容貌就是一切的價值,所以是否假雙眼皮與隆鼻變成生死攸關的宏旨。正如我們這樣在意Angelababy是否整容,因為除了容貌,她就沒有別的價值。

管他女權如何高漲,女人的價值建構仍舊與她的容貌掛鉤,所謂「your faceyour fate」,這個真理對女性的殺傷力尤甚,她們無法避免因為外在評價而受傷,儘管男性雖然比以往更注重外表,但我們很難想像他們會在這方面與女性一樣受到同樣程度的壓迫。男人有權評論女人的容貌,而相對地不用擔心自己被評價,男性特權早就七零八落,惟獨剩下這項特權完整無缺。

2013年5月5日

上流竊港者

在尖沙咀的餐廳內我徐徐問道:「你認同日本是個下流社會嗎?」


友人貴為早稻田法律系的天之驕子,想了幾秒,認真回答:「算是吧?不過那是因為老一輩不肯走,卻要我們供養著,讓他們拿著與工作量不成正比的人工……上流社會幾乎沒有年青人的位置了。」
日本一項調查發現,53.8%受訪日本學生不想將來出人頭地,他們大都安於現狀。儘管有時候守柔不爭才是大智慧,但衛道之士免不了跳出來指責年輕人的不知進取。每個時代都會有世代鬥爭,老一輩對年輕人總有說不盡的牢騷,比如日本社會學家三浦展的著作──《下流社會》。
有不少人斷言香港社會也出現了「中層下流化」,然而所謂的「下流」,不單指客觀環境令社會踏進M型社會 (上層和下層人數增加,中產反而減少),更重要的是指責現在的青年缺乏往上流的意欲,因為他們在相對富裕的成長,失去了勤奮上進的動力,所以整天渾渾噩噩,以至消費能力、學習意欲、生活能力等等都低下,簡單而言,就是要過很hea的人生。

這種論調並毫不陌生,香港年輕人被踐踏得一無事處,做事馬虎、沒有拼勁、唔得話頭醒尾……這時候,拿出「相對富裕成長論」來解釋,接著再數數他們的不是,然後可以哈哈笑著收工,阿們。

按這個邏輯,老一輩窮其一生追求富貴榮華,但富裕帶來的竟然是社會生產力下降,新一代質素集體倒退?上一代的香港神話當真只因他們「窮」?

我們這個地方
好奇怪,總愛質疑別人為什麼吃不了苦,而不去問為什麼要吃苦。Philip Brady說:「我勤為農夫,成就我的兒子當上律師,好讓我的孫兒成為詩人。」人要活得自由,得先不用為五斗米折斷了腰。上一代辛苦一輩子,原本是為了後代活得更愜意,讓他們騰空雙手,追求為口奔馳以外的生活。我們應當感恩,因為前人造就了令我們可以「發夢」的物質條件,但是他們因為手裡緊緊抓住鋤頭而不能理解新一代的世界,所以以嘲弄和指責,認為能夠白手興家全因自己的能幹,足以証明後輩應該遵從他們的話,違背他們的價值判斷都是不應該的,而且注定失敗得灰頭土臉。

所謂適者生存 (
survival of the fittest),社會的成功者不一定是the best,他們只是呼應時代的the fittest。如今手握大權的「五十後」、「六十後」,其中有不少看不順眼年輕人要求香港「獨立」(其實只是要求中共找數,履行自治承諾),儘管他們的理據既無力又混亂,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正好趕上了時代的步伐,這一代戰後嬰兒,可以享受三十年的繁榮時光,因為他們「前面沒人[1]」,是第一批受好教育的華人,趕上了戰後的經濟起飛,加上中國的鎖國,香港成為中國的世界窗口,讓這彈丸之地在時間與空間的夾縫中創造了經濟奇蹟。換言之,在那個美好的時代,即使你缺乏「流利的兩文三語」、「批判思維」和「創新思維」(就是他們現在對年輕人的批評),只要你做好買辦工作,不用擁有卓然識見,也不難飛黃騰達。

曹仁超在Milk的訪問說:「我們那時是搵食艱難、發達容易;現在社會是搵食容易、發達艱難」,後來他們發明了一個地產遊戲,這個遊戲「隊冧」了殖民地時期的鬼佬,他繼續說:「每一代人都要找突破點去隊冧上一代,你們這一代人連找破綻都不去想不去做,又如何突破呢?」

然而,我們這一代人還找不到突破點,不為別的,只因我們忙著維繫現況,才令社會不至於在上一代的一連串賣港行為中變質,這個目標雖然卑微卻異非常費勁。
建制派的政棍固然不用說,就連以公帑支薪的政府官員都是一副奴才相,別人看了也覺難堪。竊港者諸侯,居於要位之賣港者眾,他們用個人的更上一層樓,換來一堆違反常識的爛攤子。
權貴刻意為之,令香港從內部開始腐爛崩潰,這裡慢慢「轉型」變成為新宗主國臣民服務的「國際」城市。

警方對付本地示威者寧枉勿縱,但對新宗主國的臣民卻細心呵護,屋苑內出現「習近平去死」的字句,竟然需要出動重案組調查,他們對大陸旅客的惡行也一一包容,結果是愈來愈多大陸旅客因爭執襲擊港人;政府在
2003年開始放寬非本地學生限額,令本地大學充斥中國學生,本地學生入讀大學的比率近十年都維持在約18%的低水平,但「非本地學生」的人數卻由不到1%增至10%20%,研究院更是重災區,由原來七成本地生,淪落至七成名義上是「國際生」的大陸學生,政府一方面用本地資源培養愈來愈的中國學生,另一方面對本地教育一毛不拔,甚至推出毫無章法的教育政策毀掉了一代人;2003年開始的自由行在2009年演變成一簽多行,大陸旅客已是本港旅客的主體,然而客源單一化亦同時賠上香港的多元化,為了照顧這批「金主」,店舖由原來的百花齊放變成只剩下SASA和藥房,而且由於中共政府和偽香港政府的扭曲和宣傳,香港人在大陸旅客面前彷彿都成為了討一口飯吃的乞丐;湯顯明以破壞香港廉潔清譽為代價拜見中聯辦官員,卻不知道原來好戲在後頭,梁振英公然挪用公帑一億「賑災」四川,明知是進貢宗主國貪官的政治獻金,香港人都沒辦法阻止,甚至連「監察善款不會用於內地官員的社交活動和薪酬開支」的權利都被建制派議員否決。

陳冠中說:「(我們這一代)沒什麼原則性的考慮、理想的包袱、歷史的壓力,不追求完求完美或眼界很大很宏偉很長遠的東西。[2]」正如上文所說,適者生存,活得好的未必是the best,他們只是the
fittest,在這個最壞的時代,或許懂得逢迎崛起強國的才是識時務者。然而,若然放任為之,the fittest的標準很可能會「大陸化」,看看當今在中國橫行的商賈高官,堪稱無恥者無敵,那些僅存善良正直的人在官場商場幾乎活不下去,在歷史中劣幣驅逐良幣的例子還少嗎?

世界沒有所謂的「青少年問題」,少年人以至「港孩」問題的根源在父母,如果要批評新一代的不濟,例不如首先躬身自省成人世界出了什麼錯。當老一輩斥責八、九十後示威遊行太「激進」時,請想想是因為誰的政治冷感令香港議會如同廢物,年輕人不得不自己走上街頭?當老一輩數落新一代缺乏常識時,請想想是因為誰的自私無知令香港教育一塌糊塗?當老一輩看不慣年輕人的種種,請想想你們又為這裡做過什麼值得我們尊重?


[1]陳冠中:《我這一代香港人》,二OO五年,P6
[2]陳冠中:《我這一代香港人》,二OO五年,P8

2013年5月1日

教育從業員與性工作者

小時候,我們稱老師為「先生」,除了英語老師以外,我們都稱老師為「陳生」、「李生」、「區生」……所謂先生,即指有學問和德行的長輩。許慎在《說文解字》裡說:「師教人以道者之稱也」,「師」這個字,是對那些教人懂得道理之人的稱呼。然而,今天有多少人能夠擔當得起一聲「先生」?

有很多有學問的人都曾擔任過老師,民國時期如魯迅、周作人;近代的如盧瑋鑾 (小思)、司徒華等等,但香港是個愈活愈回去的社會,大家現在都只當教育是量化生產的工業,受罪的不只是硬遭倒模成型的學生,老師亦成了用完即棄的施工者,因為政府口裡不敢說但心裡卻想:只要統一課程內容,以同樣的肥料灌溉學生,縱然這些幼芽有好有壞,可是施肥者的角色即使退到牆角也沒關係。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從流水作業的生產鏈上畢業的,之後用一年半載唸個教育文憑,就能用那點不夠斤兩的銅屑來鍍成金身,出去當個教書匠。然而就像如今名不副實的大學畢業生一樣,用不著學富五車,甚至平日連書皮都不沾一下,也可以被稱為「老師」,儘管他們對公開試的內容技巧瞭如指掌,但與博學儒雅離得很遠。

現在「妓女」是說不得的禁語,政治正確的叫法是「性工作者」,同樣地,今天也有愈來愈多老師自稱或被稱為「教育從業員」,其實「性工作者」和「教育從業員」都一樣,都不過是將其工作性質平面化,說到底,不過是打一份工而已。所以我們不得怪責有些校長和校董以老闆自居,要求旗下員工兢兢業業,聽聽話話,同時跑跑業績,在「殺校」的陰霾下,老師要四處「拉客」早就不是新聞。而且,在全球化的年代終身僱用早就成了陳年舊事,教育從業員自然也得追隨經濟大氣候,新入職的老師基本上都是合約員工,即是在一、兩年以後,老闆甚至不需要一個令人心悅誠服的理由就能將你解僱,但不一定是你做得不好或得罪了人,可能只是單純地沒有錢。我們的政府雖然有能力慷納稅人之慨追加幾十億捐給四川官員,卻是沒有錢施捨給本地人改善教育,死活不肯落實小班教學,對本地師生狠下心腸算死草,搞「縮班」變相縮減老師人數,不再資助通識津貼令上千名教學助理面臨失業危機,平日就算肯撥款都不過是擠牙膏似的一次性的基金,令「教育從業員」隨時都會「不獲續約」。新生代老師變成了富士康的工人,他們隨時都會被掉棄,朝不保夕。

全港打工仔都慣了朝九晚七,multi-task得來要efficient又要無償OT,在香港當老師的還好意思只能專心教書嗎?教改之下,焉有完卵?課程改來改去,要處理的文件堆積如山,還要加入無日無之的評估 (你以為真的是評估學生嗎?少年,你太天真了)。在這種情況下,老師上課照本宣科,下課做做行政工作,偶爾和學生吹吹水,已經算是很盡責了。我不是說那些老師很hea,他們很可能忙得沒日沒夜,但我只是疑惑學生在他們身上學到多少,忙是代表自己盡責了的自我滿足,還是代表學生真的在他身上看到睿智的啟迪?如果忙得連看書都是奢侈,身無文墨,何以授之?那不是個笑話嗎?智慧的累積不是靠你進修了多少時數得來的,盲目相信那些cert的價值其實代表無知和自卑。睿智需要用沉靜來養,營營役役忙得腳不沾地的注定得不到。

如果一個老師的價值硬要用忙碌來衡量,那麼教改真的很成功,某些學校都很成功,然而學生得到的就是一個「教育從業員」,而不是一位「先生」,儘管當中仍有資質上佳的學生,但他們很可能只會培養成為香港人慣有的smart ass

鄧肇堅中學校長戴德正在2013429日的《信報》專訪說:「教改下需作很多即時評估,老師應付文件已疲於奔命,如果校長不做一些篩選,老師根本沒時間和空間與學生接觸。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做好一把傘,為老師撐起一片天,讓他們能做我以前在課室做的事,真正做到用生命影響生命。」

屁股決定腦袋,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