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0日

其實大家都誤會了(愛情)

獨立媒體


週日, 2009-02-15 00:55 — 心戈

(作者按: 原文是台灣聯合文學的約稿, 不過聯文還是沒有登出最後一句附註)

近年不知怎的常有友人向我講述戀愛問題;晚上的收音機裡,節目主持人在「輔導」那些「失戀人」;當然,還少不了電視裡天天愛到大吵大嚷的愛情……
 
聽著聽著,不禁要問:「唉,這到底與愛情有什麼關係呢?」
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那堆問題,根本與愛情無關,就別冤枉了愛情吧。
「我點樣(如何)食得住佢(他)?」
 
這是常聽到關於戀愛的問題之一。廣東話用這「食」字用得傳神,一方面表達到「食色性也」之基本慾望;另一方面,其意義的光譜由「克制」、「整治」、「調教」,以至「獨佔」、「管治」或「控制」都解得通,端看上文下理。
 
不過,無論是那項意思,都只是在談論不同程度的「主奴關係」。然而,談戀愛的目標,應該不是找個奴隸吧?問題是,為何「食不住」戀人的人會感到強烈的焦慮?更重要的是,為何大家有這種「要去食住」的衝動和焦慮?
「安全感」?
 
答案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安全感」囉。
 
從那些佔了流行歌壇應該至少有八成的戀曲來看,戀愛應已侵佔了現代精神生活的很大部份。這裡有四個一系列的問題:
 
一)為何在精神生活的層面,許多人嚴重缺乏「安全感」?
二)在現代社會裡,為何許多人感到只能在「戀愛」中尋求「付出」、「了解」、「溝通」、「分享」、「信任」的安全感?
三)為何「安全感」必定會與上述「食得住」的種種概念(慾望?)糾纏不清?
四)更進一步:二)與三)的「安全感」,根本是兩組矛盾衝突的價值觀,為何大家可以將之混在一起?

另一種不安:失去自由
 
通常在談及戀愛時大家只會把「自由」與「安全感」放在對立面,但只要打開耳朵,很多談戀愛的憂慮和不安,是與「失去自由、自主」有關。其實,這也是失去安 全感的其中一種狀態。這有很多種狀況,可能是時間分配的自由:「唉假日一定要陪女友」或者「他不喜歡我晚上不在家」;可能是資源分配的自由:「我不想租這 麼貴的地方」或者「為什麼情人節不送花?」;可能是自我形象的自由:「別穿這種衣服,土死了,很掉人」或者「見我的朋友你一定要化粧」……
 
有很多人以為:「不過是很小的要求你都做不到,你一定不愛我。」
奉勸大家:別看輕了生活的瑣碎,因為瑣碎事累積起來後,就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牽涉到內在的生命觀,是「我為何是我」的問題。如果在這些方面有強烈衝突,就意味一個人存

在的價值可能遭到「不被確認」的挑戰,這真是很沒有安全感的事情。
「包容」、「讓步」?
 
有人說,面對衝突,就要包容、讓步,故此坊間便流行一大堆情緒教育的書藉。
說得容易,怎樣做呢?
 
極端一點問,一個自信極不足,極缺乏安全感、經常強烈地想抓住什麼的人,還有什麼讓步的餘地?
 
一個只能隨著自己感覺處事的人,如何聆聽、溝通、體諒、讓步?
一個深信主流商業文化那一種「愛情」模式,只懂一心打造自己的愛情天堂的人,他如何可以與一個活生生的人相處?
 
又或者,如果包容只意味著某一方必須完全放棄自己以保存兩人的關係,那到底是「包容」,還是已演變成「被欺壓」或者「被勒索」?
可是,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啊!
 
每一次聽到那些「愛侶」之間的問題,都不期然生出一種悲涼。所悲者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細心想想,上述那個自信不足,因此總以自我為中心,但又缺乏被確認的安全感,於是需要快速重覆地抓住什麼來確認自我的人──這個人不是很熟悉嗎?
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教育體制中,我們就是被這樣訓練成「材」的呀!每個現代人的分別,可能只有程度之差吧。
 
我們被訓練要營營役役地生活(做不到的人是「不堅強」);我們學會以權威的確認來成全自我的確認,在各種評核制度中不斷追求獎賞;我們學會競爭是美德,換句話說就是以別人的失敗換取自己的成功,證明別人有不足才能證明自己是對的......
可笑又可悲的是,這種一貫被稱為「個人主義」的東西,其起點正是因為個體從小被訓練成自我匱乏感超強之故。這種人格特徵就正是「非常缺乏安全感」,因為自我價值必得有一個「權威」在場才有可能。

可是,現代社會的運作邏輯,卻又是以資本的不斷擴張為基礎。在這種基礎上,我們必須面對不斷變幻的驚嚇。交通技術的發達令時空瞬間變幻,人的流動性 大增,可選擇的空間亦看似大大增加。城市空間的不斷拆遷令人際網絡散失,而感情寄託的空間亦不斷喪失。傳媒技術造成資訊爆炸,各種流行文化產品出盡法寶轟 炸我們的感官,引發驚嚇和慾望進而換取消費。由於慣性和消費需要所帶來的速度,每一個滿足感都缺乏仔細經營的細節,因而會很快消失。同時,由於我們所有感 官都長期暴露於這種變幻無常的驚嚇感中,就更引發了內心的自我安全機制,令到我們難以學習經營長期而細緻的關係。

「愛情是感覺,感覺是不可以解釋的!」
現代社會的另一特徵,就是高度強調工具理性。從小我們學習讀書是為了將來做一個成功的人,因此賺不到錢的知識(如藝術)是沒有用的。我們學習要考好試,因 此,與考試無關的事也是不重要的。去上班我們學會賺錢是重要的,所以勞工權益我們當作沒有。去消費我們學會獲得佔有的滿足感是重要的,所以那件消費品的製 作過程有否污染環境、虐待工人,我們不關心,更無須被知會。
 
其實,沒有人是完全鐵石心腸,就算講不出所以然來,大家能都感到現代社會這些冷酷異境的特徵。因而,我們都極需要一個較為人性、以無條件付出和分享為原則 的世界,去作為避風港。由於社會變化急速,傳統社群日趨瓦解,再加上消費文化不斷吹噓,這個溫暖的地方,就逐漸被縮窄成那個「愛情」烏托邦。

可是,想像一下這種情形:
 
兩個被現代社會訓練出來的自我匱乏個體,在變幻極速的世界中,衍生了被確認之強烈需要,但各種人際關係中,似乎只有大眾媒體中再現的「愛情」可以滿足這種 需要,於是他們千方百計尋找愛侶。為要避開缺乏關懷的工具理性世界,又誤以為「理性」就等於工具理性,故此,在談情說愛的當兒,就拋棄所有理性,以為談戀 愛就等於隨心所欲我為你好無需講理。於是,我們便見到各種因溝通失誤而造成的問題:個體誤會自己存在價值被全盤否定而引發的巨大痛楚。這種痛楚在競爭習性 的引發下,又很容易轉化為對他人的妒恨,於是又生產出另外一大堆社會問題。
解開孤立的封印
 
尋找愛情避風港的需要,乃源於整個世界因資本高速流動引發的結構封印,可是,我們又怎能要求任何一個個人,有能力去解開這個冷酷異境的封印呢?
 
現在很多朋友都會悲嘆,消費社會中愛情之麻木和不存在。可是,我想,問題不是「愛情」是否存在,而是「愛情」為何要成為唯一最重要的親密關係?

似乎大家忘了,我們還有另外一種理性:溝通理性。真正溝通需要的,就是無條件張開自己的感官迎向對方,並作出回應,做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融合──這不正是我們在這個冷酷異境裡,對愛情的期望嗎?
 
可是,這樣我們又回到上述有關包容的困局了──自我匱乏感極強的人,要談無條件付出,豈不嚇破胆?別忘了,所謂「我中有你」,首先要有「我」與「你」兩個 獨立個體的存在。「獨立」不是「獨自」--只有相對於外部世界的力量,我們才能談獨立和自主,故「獨立」狀態與外界有互相指認的需要。自我匱乏個體對外部 世界需要,多展現為佔有和操控;而獨立自由人對外部世界的需要,是源於人的另一系列基本慾望:包容、付出和分享。
然而,一、兩個獨立自由人也不可能解開那個超大封印,要處理這個看似「愛情」的需要,只有由眾多獨立自由人,經由真正溝通而連結成的共同體,才有可能吧。
其實,愛情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重要
 
我們習慣將人際關係分類成友情、親情、愛情等等,其實這種感情分類法,不過是工具理性發作,為方便處理人際關係而已。
 
事實卻是,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所以每兩個人之間相處和發生的情誼,都如同死亡般只此一次,因此,無法歸類,無可替代,也無須妒恨。
 
因此,我們必須認真考慮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將對無條件的付出和分享的期望,都只放在一個人身上,並只懂套用市面上的「愛情」烏托邦模式,那麼,這種「愛 情」是否只是窒礙了人與人之間,各種各樣細緻和深厚情誼的可能?這種「愛情」又是否只是,令到人們失去對「愛人」以外的人付出的衝動,因而令到我們無力解 開冷酷異境的封印?
或許,當我們不再信仰「愛情」,才有可能真正如實、如是地面對生活。
或許,我們可因而窺見,人類最純粹的感情生活,以及可以包容這種生活的社會的模様。

2009113
寫於友人因維護我們表達意見的權利,而被誣告打警察送去坐政治牢的日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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