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日

港女育成班

Miss,我女兒今天不來上學了,因為昨天有人冤枉了她,她心裡委屈又不敢說!」電話裡略帶鄉音的女聲頓了頓,緩緩地吐出一字一句:「這樣子下去,她可能怕了上學啊!」


哦,這是恐嚇?我之後可能也會怕了上班啊?

事緣幾天前同學A告發同學B (事主女兒) 把課本留在書桌裡,違反了學校規定,儘管我覺得定下這規矩的人明顯是吃飽撐著沒事幹,但小孩子入學校就是為了受罰,啊,不,是學規矩,所以就板起臉來要她罰站。

可是B堅稱自己清白,不過A有人證說看到一本不足三吋長的生字簿遺留在內,事後發現A咬住B不放是因為二人在小學時的過節,螫伏多時,如今化身為好勇鬥狠的阿修羅至死方休,誰說稚子何辜?這種小心眼的狠毒不是成人的專屬。

「可是幾位同學都能作證啊……」我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B的母親懇切地打斷了,她憤憤不平的回應道:「那是其他同學一起合謀害她啊!」

我的嘴角不禁抽搐,這是TVB劇集後群症麼?就算撇開這個不說,學校是社會的縮影,正如芸芸眾生都在職場上試過「硬食」,誰又沒試過在學校被人「屈」過?你既要護著孩子不能受半點委屈,請先立志養他一輩子。

但是真話就是上不了台面,我只好敷衍道:「既然家長不放心,我會繼續跟進這件事。可是罰站時明明不准做其他事,她卻拿了書來看……」

「誒?會看書是叻女啊!」

我終於明白港女是怎樣練成的。得不到縱容就是世界的錯,小時候用家長來要脅老師就範,長大了就用分手來迫令男朋友服從;挑剔別人眼中刻薄的刺,卻自戀地無視自己眼中的棟樑,因為從小就活在《國王的新衣》裡,聽慣了父母由衷的奉承讚美;致力捍衛男女平等,因為女人比男人更平等,可見幼承庭訓,不管是非對錯寸土必爭。一步一步走下來,分寸不差地教養,果真不容易。

B的母親在我長久的沉默下放緩了語氣,柔聲說:「老師,我知道女兒可能有些地方不對,可她就是沒記性,自己也不想的,以後能不能別再因為這些小事而責罰她啊?」

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理智斷裂的聲音。如果沒記性就不用罰,那麼以後是否不用評定測驗不合格?因為他們都不想自己懶散的。

我按捺著掀桌子的衝動好言相勸:「可是學校這項政策就是怕她的書被人偷了。」

「到時我最多叫她不告訴老師,我們自己買過一本新的好了!」

「但我不想令同學覺得有錢就能解決問題。」當然,如果你的父親是地產商,又或者你在內地玩拼爹遊戲,則另作別論。

「那……」她為難地遲疑著,好不容易才想到萬全之策:「老師能不能幫我女兒在桌面貼一張便條提醒她?或者叫同學提醒她都好。」

她以商量的語氣如此替女兒籌謀,實在令我心驚心酸。所謂慈母多敗兒,並不是源自愛的氾濫,甜膩的愛縱然足以成災,也抵不上奪去孩子一生自主的罪過。幼童比我們想像中更會觀言察色,畢竟嬰孩呱呱落地之時最初學會的就是利用哭喊俘虜世界的注意,單是一顰一笑就把身邊的人耍得團團轉。人類天生狡黠,惰性是慣出來的,俗語說「強扭的瓜不甜」,人家巴巴地送上來的瓜也不見得有多甜,既然父母家人執意集體把自己訓練成廢人,那又何樂而不為?

幾乎所有家長都誤解了教育,其實考試的內容並不那麼重要,甚至平日上課和補習的知識也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佐料,真正的主菜是透過學習的過程一點一滴凝練而成的態度。林語堂說過:「教育者,學校所習盡數送還先生以後之餘也。」 (Educating is that which remains after one has forgotten everything he learned in school) 在無盡考試測驗的中學生涯裡,我不見得比從前耳目聰明,不過學會守住那點專注與耐性,卻已畢生受用。雖然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但老掉牙的道理卻最管用。

2013年1月26日

奴化訓練營

想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頭一回讓人下跪,面前跪下的一片人海實在壯觀,令人難掩衝動想說句:「眾卿家平身」……


「你們用腦子想想平日有什麼對不起自己的班主任!」不遠處的看台傳來教練震耳欲聾的咆哮:「你們簡直是人渣!」

烈日當空,四十多人硬生生地跪在熱得發燙的石地上,儘管膝蓋發痛,他們非但沒有怨言,反而個個淚眼婆娑,嘴裡囁嚅道:「MISS……對不起!我……」愧疚得說不下去的模樣,活像殺了我全家後良心發現。

我佇立在矮了一截的罪人當中,堪稱鶴立雞群,他們的痛改前非實在令我尷尬,我瞄了瞄那些教練,在他們的劇本裡我該不會要和學生攜手奔向夕陽吧。

近年很多中學都會強迫學生參加「領袖訓練營」,這些訓練營與美容院Sell療程的模式不相伯仲,都要先狠狠地踐踏你的自信,將你說成世上最不堪的廢人,之後才能令人乖乖地棄械投降,不過美容院要的是錢,他們卻要你上繳自尊。

身體是最後的戰場,要摧毀一個人的意志,最有效的方法是折磨他的身體。可憐我們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要跑圈掌上壓早就叫苦連天,偏偏魔鬼教練連哭都不准哭,動不動就要被喝罵被罰親吻地下。最恐怖卻是一啖屎之後的那啖砂糖,小屁孩受了屈辱以後,總會來個懺悔大會,以煽情音樂襯托烏絲燈膽折射出來似的光影,在這吃人集中營似的地方終於冒出個熟識的人──即使平時和班主任不太親厚,如今卻像經歷過生離死別似的感動。

比起中共的軍訓,他們人性化得多,因為加入了很多emotional的元素。每個環節都很戲劇化,團隊精神、挫折、懺悔、大團圓式結局的感動......他們要的不是drama queen,因為講究的是team spirit,所以把一個個drama queen訓練成一團drama team

「你們閉上眼反思一下,」教練放輕了低沈的聲線,空曠而昏暗大堂播放著Beyond的〈真的愛你〉,「父母的提點你們可有聽過?老師的勸戒你們可有遵守過?如果你感到內疚的話,請你上前擁抱你的班主任,向他們說一聲……『對不起』。」我在黑暗中險些被分屍,幾十人爭相上前哭著「擁抱」我,「你們可有想過,父母和老師沒有義務幫助你們?他們就算罵你也好罰你也好,不過是為了你們好!到頭來卻被你們嫌煩!」此時,哭聲簡直到了氾濫的地步,「你們抗爭總以為自己很有道理很有型,就像之前那些學生反對國民教育一樣,明明自己都一知半解卻又理直氣壯,板倒了父母板倒了老師板倒了政府就很有型嗎?你都不知道人家只是為了你們好!」

我聽得一愣,我什麼時候和特區政府成為同了?真是與有榮焉!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領袖訓練營」不是旨在訓練領導,而是馴養奴才。越是頑劣的學生,「受訓」後的效果越神奇,因為他們是被整治的重點對象,愈是桀驁不馴,受的苦愈多。訓練營的宗旨是「不要問,只要服從」,服從教練的指示、服從父母的說話、服從老師的要求,說白一點,就是服從權威,因為他們全都「為了你好」。

以情感代替思考,以結論取代推敲是人的惰性與本性,教育本應戒慎學生莫要落入慣性思考。理想雖然動聽,面對現實卻不得不讓步,若課室內幾十個學生都用「批判思維」質疑自己,實在是老師最大的惡夢。有一些只會照本宣科的老師心內越是膽怯,就越維護權威,藉此掩飾他的心虛,他們寧願要蠢鈍的「乖學生」,也不願面對愛思考的「壞學生」。情況就像專制政權只想培養愚昧的順民,能夠予取予求,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卻被抹黑為「別有用心」的滋事分子,破壞社會和諧,說穿了,這其實是心虛膽怯的表現。

順帶一提,這類訓練營的神奇魔法往往是有時限的,時日不多就得像灰姑娘一樣打回原形。如果性格能在兩、三天之間改變,那才叫恐怖。若要長時間扭曲一個人的價值觀,方法很簡單,讓他回祖國接受教育就行了。

2013年1月13日

BBA能當飯吃?

轉載  周顯 FACEBOOK

大學學額無關G.D.P.,學術與經濟掛鈎是人間墮落

嶺南學院的超收學生,毫無疑問,是一場因管理不善而引起的災難。然而,事實是,在政府的高等教育政策,只能夠說是全盤失敗,而嶺南學院的這宗事件,只不過是冰山的一角,相比起整個高等教育政策的全盤失敗,簡直不算得是甚麼。
高等教育的失敗,總括而言,是認知上的失誤,基本政策上的失誤,從而導致了整個政策的失誤,而當高等教育政策失誤時,甚至影響了整個社會的安定。這就是今日的情況。
很多人都認為,大學生的數目比率,和現代經濟,尤其是知識型經濟,有著莫大的關係。甚至有很多人認為,大學入學率如果低於五成,就會妨礙了發展高增值的知識型經濟。然而,以上的說法縱非全錯,至少也不是對的。實質上,大學的入學率和經濟發展,是符合著邊際效應遞減定律的﹕在大學生從社會比率的1%增加至10%時,對經濟的幫助很大,經濟增長的速度會很快,但是,從10%以上開始,邊際效用遞用開始發揮效力,到了20%至30%之間,作用便漸漸失去了。

在歐洲,生產力最高的國家是瑞士,大學入學率不到3成,稍低於德國、法國、奧地利等的三成多,最高是芬蘭,有71%,但是芬蘭的經濟水平仍然比不上瑞士。再者,芬蘭擁有豐富的天然資源,瑞士卻全憑高增值的生產,兩者是不可以比較的。大家在批評香港的大學入學率只有18%,台灣則有88%,然而,論到生產力和競爭水平,台灣怎比得上香港?中國的大學入學率是20%,而且還是近年急起直追,才得到的數字,以前是遠遠不到的。反觀,菲律賓一直是亞洲當中,教育水平最高的國家,大學入學率一直超過三成,可是,菲律賓的經濟究竟是怎樣,那也不必細表了。

由此可見,說大學入學率可以增長知識經濟,不過是沒有根據的說法,不過是騙人的鬼話,正是大話怕計數,只要把事實列出來,謊言便會戳穿,真相便可出現了。事實是,中學的普及性,對於經濟發展是至關重要,至於大學所學的內容,和經濟發展的關係,反而遠遠不及中學教育。

當然,大學唸甚麼課程,對於經濟發展,也有著莫大的關係。像在瑞士,雖然大學入學率偏低,但是卻有大量的技術學院,學生在這裏可以學到專業知識,正是「科教興國」,技術學院對於經濟發展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以互聯網經濟為例子,需要大量的程式編寫人員,才能構造一間成功的網絡公司,所以,要發展高增值經濟,要培養很多的技術人員,也的確是事實。

然而,在香港,學生們學的是甚麼呢?答案是工商管理。在整個地球之上,從來沒有一個城市,像香港這般的喜歡工商管理,中學生應該是學習文理社科常識的時候,中學生讀商科,本來就是入了邪路,但是,香港的教育卻樂此不疲,成為了在全世界最多中學生唸商科的地方,這造成了我們中學生對於文理常識的普遍無知,構成了一個反智的社會。中學生上了大學,也在讀商科,我們實在不明白,一個社會為甚麼需要這麼多的商科學生,莫不成人人都去當管理階層?結果就是,人人熱衷於金融炒股,當這些商科大學生投身於金融界時,造成了金融界的人才過剩,以股票界為例子,人工低於最低工資的小經紀,不在少數。正是因為這是「大學學位量化寬鬆」的結果,從這角度看,現時18%的大學生數目,也是多了。

大學生多了,就不值錢,這是「大學學位量化寬鬆」的必然結果。有的人認為,反而應該減少大學生,因為社會不可能吸納這麼多的大學生。這種想法,不無是理,因為不論在一個社會之中,有多少分量的知識型經濟,的士司機、售貨員、廚師、待應、地盤工人……絕大部份的工種,實際上都不需要大學學位。另一些工種,例如文員、警察、銷售員等等,雖然需要知識才能勝任,可是高中畢業生,也是絕對的勝任愉快,如果從經濟效益的角度看,唸大學也是多餘。

說到這裏,如果大家認為,我們的立場是反對增加大學學位,那就錯了。

在台灣,大學入學率是88%,以這個入學率,自然不可能把畢業生全都保送到管理階層任職。不消說,在台灣,就是的士司機、搬運工人,市井草莽之間,都是大學畢業生。固然,這些人學非所用,從經濟的角度看,的確是浪費了。可是,回心想想,一個人唸完了大學之後,去當苦力,又有甚麼浪費的?一個小學畢業的苦力,嗜好很可能是喝喝啤酒,賭賭錢,說不定還會去嫖嫖妓,但是一個大學畢業生,當了苦力,白天幹了辛苦活之後,晚上回到家中,看看書,聽聽音樂,寫一些有水準的網誌,這樣做,也沒把所學的浪費掉呀!我們理想中的社會,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說穿了,讓青少年們唸大學,是文化的傳承,是讓好學的青少年有享受唸大學的機會,也是基本的人權,因為讓一個青年人在人生最寶貴的光陰之中,唸著大學,思考學問和人生,對於他的未來發展方向,至關重要。因此,如果高等教育以學習知識、傳承文化為目的,就是台灣的88%入學率,還是太少了。但如果唸大學的目的,就是為了增加收入,就是為了增加G.D.P.,而學位主要都是以功利為目的,甚至是集中於商科,香港的18%入學率還是太多了,倒不如砍掉一半,政府把省下來的錢用作社會福利,青少年把省下來的時間,多做幾年工作,賺多點錢,對於社會經濟,反而會更有利。

今日香港的青少年,唸大學的目的是為了出來工作後多賺點錢,唸商科的目的就是為了做管理,做人上人,思想是錯了。然而,青年人的思想未成熟,就是錯了,也可原諒。然而,掌權者、學者居然也不斷的提倡「增加大學學位,促進知識型經濟」,未免是太過反智,讀書不為知識,而為G.D.P.,這個社會,實在是太過墮落了!

2013年1月6日

還是做些功課好

有天哥哥和內地同學說起香港的政治問題,表示不滿中共對香港過份干涉,內地同學反駁,一來二往,正是好不熱鬧之時,內地同學卻冷冷的拋下一句:「政治是污穢的。」然後無限延伸,說「百姓」要相信政府,不然人類之間就沒信任可言,之後就會滅亡()。值得玩味的是,他們修讀的課程是法律。

近日有很多「反對反政府」的人士表態,其論點竟和那位內地同學驚人地相似,但我卻不知能否稱他們為政府的支持者,因為他們只會吆喝一聲「支持特區政府」,再問緣由,卻答不出個所以然來,層次高一點的,就開始推諉反對派
/ 示威者凡事都反對,彷彿他們支持的是宗教領袖而不是政治領袖,不要問只要信,反對就是異端,針對事實的理性思考通通化作情感的宣洩。他們愈是理直氣壯,內容就愈空洞,就像莎士比亞在《馬克白》裡的台詞:「蠢人的敘述充滿怒火,音節儘管鏗鏘,但卻全無意義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然而這些「沉默的大多數」卻又很喜歡戴頭盔,從王菀之的「我討厭政治」,到高皓正的「政治方面也不是我熟識的範疇」,再到元旦「憤怒師奶」的「我平時係唔理政治……我真係好嬲呀,
200蚊係絕對請唔起我!」,他們一脈相承地以為只要如此鋪墊,就算獻醜也不算丟架。十八世紀的英國詩人Alexander Pope說:「學淺毀人 (A little learning is a dangerous thing) 」,一知半解的危險在於對自己的無知所無知,然而如今卻有人在月旦政治之前急著「開誠佈公」自己「不太懂政治」,倒也稀奇可笑。不知者不罪,無知者說三道四縱然滑稽,卻也不及將無知當獻寶的人可憎。

和「憤怒師奶」同場獻技的時事評論員王紹爾批評香港人回歸前沒有倒港督,到港人治港時期就倒梁。這和很多內地憤青的論調不謀而合,認為香港人當慣了媚外的奴才,移情作用下以為香港人跟他們一樣,見了黃皮膚的就頤指氣使,對著紅鬚綠眼的卻硬不起來。《左傳
庄公十一年》寫道:「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意思即是夏禹和商湯怪罪自己,迎來盛世;夏桀和商紂怪罪他人,滅亡就來得迅速。為政者不得民心,卻不是下詔罪己,反過來怪責人民「不夠寬容」,還要動員為自己造勢,比不問蒼生問鬼神更可笑,CY的「國祚」早夭看來也是遲早之事。

2012年12月31日

港女為何要關心政治?



「我是個女生」和「我不太懂政治」是香港人慣用的擋箭牌,彷彿得了光榮似的。但我卻不忍深責,因為義憤填膺地指責他人就好像自己不曾這般,未免令人心虛。生養我們的城市最懂得逗弄聰慧的孩子,他們把心血花光在舊紙堆裡 (past paper),然後敗光僅存的閒暇在吃喝玩樂之上,思考是複雜而沉悶的,遑論思考政治。

很多女生害怕和人爭辯,看著同學為爭拗六責任誰屬而面紅耳赤,只覺得奇怪,好好的何必為著不相干的人傷了和氣?當年五十萬人上街,只覺得夏日炎炎,好好的何必自討苦吃?大學那年因為課程規定要參加講座,剛好請了長毛來分享,他進場時引來如雷掌聲,不禁撇了撇嘴,好好的何必在議會搞事?

章詒和曾引用一位學者的說話,正好描述以上的狀況:「當被統治者順從並習慣於統治者的頭腦思考,兩者在客觀上就成為了同謀」。

香港人尤其憎惡「搞事者」,不單由於教養閹割了我們特立獨行的勇氣,亦因為大部份人誤以為這個城市很安全,一邊恥笑中國的黑心食物層出不窮,一邊對中國官員在天災人禍裡「壓縮死傷」的能耐嘖嘖稱奇,活像看戲似的,以為那條深圳河真的是護城河,卻不知道這座城的內在已經連連崩潰。人大釋法和我無關,所以我保持沉默;政府染指學術自由[1]和我無關,所以我保持沉默;警察控告吹口哨的示威者「襲警」和我無關,所以我保持沉默;到今天「坑渠油」[2]肆虐我城,官員忙不迭澄清「無證據顯示問題食油涉『地溝油』」,我們除了「硬食」以外都不知可以怎麼辦了[3]

埃德蒙柏克說過:「邪惡盛行的唯一條件,是善良者的沉默。」縱容不僅損害看似虛無的公義,更會帶來實質的折損。在《引爆點》(The Tipping Point) 裡引用了一個有名的事例:紐約市在八十年代罪案率極高,市長接手後異常成功地打擊罪案,但其方法卻不是首先處理堆積如山的凶殺案,而是叫警員清洗車廂內的塗鴉和檢舉不買票白搭車的人,因為改善犯罪的環境,使人們不易犯罪。善良者的沉默慢慢地造就了令人想犯罪的環境,香港亦是如此一點一點崩塌的。小時候讀到「一國兩制」、「港人自港」,原來今天可以演繹成梁愛詩口中的「五十年不變不等於香港法制不可以改變」;當年梁錦松偷步買車被迫辭去財政司一職,原來今天只要臉皮夠厚就能謊話不斷地佔著行政長官的位子;董建華向鍾庭耀施壓希望停止有關政府的民意調查,惹來社會譁然,今天中聯辦郝鐵川以「文革式的批判和誣衊」針對鍾庭耀,社會卻似乎已經見怪不怪……對照今昔,才驚覺溫水煮蛙早就夠了火喉,偶爾下一劑猛藥也不怕反彈了,所以才養出近日橫行的「愛港力」,出言恐嚇,襲擊記者,還要強詞奪理怪責傳媒「不夠中立」。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可見所言非虛。

我本來也只是個不想深究政治的普通港女,但政治冷感其實是奢侈品,強鄰壓境,城內就有人急不及待要賣港求榮,你還敢安心酣睡,大聲疾呼:「政治與我何干」嗎?你不關心政治,總有一天政治會找上你。昨日是司法獨立被消磨,今日是中聯辦入侵,焉知明日不是豆腐渣工程的氾濫?林沛理喜歡引用美國的開國元勳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的一句話:「人要活得自由, 就要無時無刻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the price of freedom is eternal vigilance)。」說到底,自由固然重要,但活在不正常的國家旁邊,恐怕連想活得安全也得付出代價,不得不時刻打醒十二分精神。


[1] 指中策組奪去大學研究撥款權: http://atsunawai.blogspot.hk/2012/12/blog-post.html
[2] 即所謂的「地溝油」。
[3] 改自一名德國牧師的短詩:「起初當纳粹追殺共產主義者,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主義者; 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 因為我是新教教徒;最後他們奔我而來,卻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2012年12月26日

讀書是一種紀律,談不到什麼興趣

中學死黨B小姐當上教書匠,遙想當年荳蔻年華,她豪情壯語地擲下一句:「我才不要生小孩!」十年將過,如今為人師表,回憶那些年的稚氣莽撞,她搖頭苦笑,慈愛柔情得快要滴出水來:「他媽的!要生小孩不如一刀捅死我!」她在Band 3學校裡參透了世情悲涼──人蠢真係無得救。要是十月懷胎,不過落得一支「頂心杉」的自虐下場,還要是一支「真心蠢」的杉,你教咱們自命不凡的港女情何以堪呢?

若你有幸不曾在Bottom的學校混過,大概不會明白世界上真的有蠢人,在你口中的蠢人其實只不過是「不聰明」而已。

香港中學按成績分為三個界別,若以舊一輩習慣的五個界別來分類的話,B小姐的學校不過是Band 4,但也足夠令她大開眼界了。她
勒令一些中二學生留堂,要教曉他們背熟AZ,結果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最後無功而還;有一回學生她面前爆粗,她皮笑肉不笑說:「你給我把那四個字翻譯成英文,做到的話就既往不咎。」那個學生好不容易串對了那個F字頭的動詞,但卻將Mother嘗試串為MutherMoterMothor……等等無數個版本。

「無欲乃積壽,有福方讀書。」讀書講求的福氣,不是
Tip題目的命中率,而是與文字的緣分,但這種「慧根」卻可能像電池一樣會耗盡,我們身邊充斥太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小學時儘管因為被迫苦讀而名列前茅,到了中學反而散去一身武功,浮浮沉沉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無數天才就此殞落。

有人歸咎於香港教育制度的弊病,因為只有
18%的精英方能入讀大學。這個遊戲只能無可避免地製造82%的失敗者,少數的勝利者就算心裡明白學歷貶值的尷尬,也難掩竊喜倨傲,反襯大量失敗者的灰頭土臉,畢竟一些人的自信,總得以另一些人的自卑成就。

我們過往挑選勝利者的方式極有效率,但它卻不是極有效的教育制度,而是極有效的淘汰制度。誰受不了背誦與操練的逼迫,就要在重重關卡前敗陣下來,誰能背負各式苛求堅持跑到最後就能勝利。父母都明白弱肉強食的世界要先下手為強,故此向孩童的腦子裡拼命灌下滾燙的知識,用生字與作業逐步灼死求知欲,難怪香港別的沒有,最多就是識字的文盲,對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就要打瞌睡,若你問他們最近一次看完的書籍是什麼,答案很可能是《東週刊》。

政府有見及此,早年提出了「愉快學習」,希望可以保存學生的好奇心,刺激他們「自主學習」,嗚呼,真的功德無量!

香港的學生缺乏好奇心,除了是教育的失敗,也是香港社會的風氣使然。政府口裡說要發展知識型經濟,卻又不肯增加教育經費;父母總是抱怨子女不愛看書,但他們手裡棒著的都是八掛雜誌
……此風一日不除,更多的「愉快學習」不過是誤了更多的前程,製造一批又一批只會說「I is a boy」而不肯花功夫打好根基的「未來主人翁」。

傳統的學習模式遭人垢病,以為讀書不能太悶,否則就是荼毒幼童。梁啟超也曾倡導趣味之說,但梁實秋卻說這番話不是對正在讀書求學的年輕人說的,而是對有志研究之士的說教,即使在「高等學府」就讀的大學生也不適用,因為畢業後才是做學問的「開始」。那一般的中學生又如何呢?他說:「讀書是一種紀律,談不到什麼興趣。」對於不同的學科,越是憎惡,越要鑽研。擅於忍耐的人不一定成熟,但成熟的人必定擅於忍耐,然而堅忍的功夫非一朝一夕就能練成,克制自己的欲望如同受訓練苦的能耐,要自小從提筆背誦開始鍛鍊。

Band 1
Band 3學生太容易分辨,甚至無需安排測驗就能幫他們貼上標籤,並非他們在額頭刻了IQ的數值,而是行為裡各自流露的習氣。失格的學生不能忍受欲望的招徠,抵不住半點延後的滿足,上課睏了就睡、學習悶了就玩手機、寧願遲到都要通霄打機、要付出就放棄……

人天生有賢愚之別,也有人天性更懂得自律,但「愉快學習」的口號卻是包了糖衣的毒藥,令人誤解學習不能帶著半點苦澀,這其實是在剝削孩童學懂受苦的機會,懶散的學生可能即使經歷過讀書「必要之痛」仍然學不會恆久忍耐,甚至變得對學習深惡痛絕,但總比一開始就令他們以為學習是不用付出的好。

很多人羨妒老師的工作輕鬆,因為以前有些老師不過是人肉
Book reader,上課時照課本讀一遍,然後叫學生回去死記,考試時也不過搬字過紙。我不反對改革這種浪費光陰的教學模式,但若「愉快學習」標榜的是「無痛學習」,它的罪孽大概不下於我們深惡痛絕的填鴨式教育,只不過後者是虐殺,前者是醉殺。


2012年12月25日

一個剩女的自白

「剛剛介紹給你的那個男人如何?」儘管是WhatsApp的短訊,但友人雀躍的心情躍然紙上。


我們骨子裡都難以抵擋做紅娘的興奮,稍微嗅到一丁點兒的蛛絲馬跡,就恨不得馬上撮合,死命煽風點火,那怕失手燒了人家的後花園。

「……他不錯啊,但不太適合我。」斟酌良久,實話在嘴裡轉了轉化作委婉的客套,卻惹來紅娘夢碎的恨鐵不成鋼:「這次是嫌棄人家肥膩還是嫌棄人家平日不看書了?大姐!你今年多大了?你揀選人,人也在揀選你!要求這麼高,小心一輩子是剩女!」

友人的義憤填膺,換來我的賠笑與支吾。

林語堂說古代的女子無論如何被剝削一切權利,但都從未被剝奪結婚的權利,凡生於中國的姑娘,都有一個自己的「家」替她們準備著,婚姻是女子在中國唯一不曾動搖的權利,她們能用妻子或母親的身份,作為掌握權力的最優越武器。所謂「男主外,女主內」,除了是古時男女分工的寫照,同時說明了女子最犀利的武器是要懂得控馭男人。深閨女子既無社交人脈,教育與知識亦較淺薄,要向上流動 (upwards social mobility)唯有靠著婚姻的便利,溫婉嫻熟不單是性格使然,更是生存手段。正如士子寒窗苦讀削尖腦袋擠進朝廷,說穿了就是要取悅當權者,女人花盡精力與智慧去取悅男人不是自賤,一切一切不過是掌握權力的基本功,男性在外逐鹿中原,女性何嘗不是在一方屋簷下刀光劍影?

在今天的香港仍能靠結婚往上爬 (marry up)固然能換來姐妹們一句口是心非的「好命」,除此以外,她們應當擁有吸引男性的「資產」,可能是甜美可人;可能是溫馴沉靜;可能是善解人意……然而,所幸如今女性不再是百年以前的卑賤妾婦,生存手段不再局限做低伏小的本領。在所有的先進國家,女性接受大學教育的比率遠高於男性,在香港2029歲的界別裡,約20萬女性擁有專上學位,男性則只有約16萬。在我認識的女性朋友中,賺錢比男友多的也大有人在。可見對於現代女性來說,婚姻的經濟效用大減,「嫁不出去」也再不是生死攸關的生存要旨。

結婚對於精明能幹的香港女性來說,明明應該沒甚迫切性,然而為何卻有一大堆「剩女」、「中女」乾著急呢?普遍認為外貌是女性重要的資產,但它卻會隨時間貶值,可是男性的本錢──學識和事業則與年月成正比,故可選擇範圍反而增加。但其實男人和女人一樣會衰老,知識成就的增長亦無分性別,說穿了,不過是赤裸裸的歧視。皮相注定衰敗,將它無限放大等同女性的價值,其荒謬不啻於認定男人必須賺得年薪百萬,否則就是廢物。當然,平凡眾生如你如我,究竟難逃世俗目光,女性花費心機「保養」美貌,男性熬夜搏殺求上位,藉以提高自我價值和「議價能力」,但如果過猶不及,就是種迫害了。

港女被嘲因為「高要求,低質素」才會落得「剩女」氾濫的下場,父母親友也不嫌其煩地痛陳利害,非要我「降低要求」不可,找不著對的人就該就範,病急亂投醫也是好的,否則就是犯了罪過。不少「剩女」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然而作為一個人,她們想自己合格有餘,不足以睥睨眾生,但在芸芸眾生中還算遊刃有餘,然而要辜負一身品貌,何其艱難,何其令人難堪。

和友人再三糾纏,我只好認認真真地回覆:「I was never less alone than while by myself

孤獨(alone)不一定寂寞(lonely)。香港人不能忍受獨處,獨處就是閒著,閒著就是悶著,難免焦急找個人來陪。幸好,我不怕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