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6日

東京的曖昧魅力

《信報》 2012年1月27日

占飛 忽然文化
東京的曖昧魅力

《傲慢與偏見》作者珍.奧斯汀(Jane Austen)的名言:「如果我不是那麼愛你,也許我可以把心裏面的感受說得更清楚」(If I loved you less, I might be able to talk about it more)。這就是占飛對東京的感覺。所以,即使她洩漏輻射,東京,don't驚,雖千萬人吾往矣。

文化評論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相信,漫不經心的觀光客,遠較那些每天生活其中,習而不察的當地人獨具慧眼,因此更能看到一個城市的靈魂,以及它的建築和文化之美。近十年來,占飛去過東京不下十次,算是對這個城市有點了解。

跨可能世界

日間的東京,大概是地球上最well-behaved的城市。沒有人在地鐵講手提電話,沒有人在餐廳高談闊論。插隊、不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亂拋垃圾這些城市亂象,在東京,真的是要「有緣」才會碰到。如果說東京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城市,那是因為至少在表面上,她在二次大戰後建立的精神文明,跟她的物質文明一樣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一如佛洛依德所指出,人類建立文明的代價,是對自己本能和本性的過度壓抑和否定。不少平日規行矩步、給自己的「超我」(superego)管教得貼貼服服的日本人,一到晚上下班後都急急將他們壓抑已久的「本我」(id)放出來抖抖氣;歌舞伎町更是日本人紀律嚴明、訓練有素的生活的一個活塞(safety valve)。從心理學的角度,日本的軍國主義、侵華暴行,戰時展露出的獸性,以至林林總總的色情玩意,都是一種對本我長期壓抑的補償過度(overcompensation)。

對占飛來說,東京最大的魅力,在於它能夠令置身其中的人,不時產生一種「跨可能世界」(trans-possible-worlds)的錯覺。這個概念來自主張重返直覺和本質的洞察的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胡塞爾(Edmund Husserl),指某些物件或地方,具有屬於日常生活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雙重身份。

人工的現實

胡塞爾認為,只有這樣一種曖昧的存在身份才能夠對早已變成例行公事(routine)的日常生活感覺產生有效的疏遠,滿足人們心靈的渴望。他並指出,「跨可能世界」的曖昧感覺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一種關於奇迹的感覺,而在現代社會裏面,最能夠喚起奇迹的感覺的就是宗教與藝術。

除了拉斯維加斯,再沒有一個城市比東京更專心致志、得心應手地去製造所謂「人工的現實」(artificial reality)。入夜後的新宿像一個巨型、色彩繽紛的電燈泡,令人看到目眩神迷,但又愈看愈不真實。難怪米高積遜到今日在日本仍然被當作是神般看待:米高積遜一生拒絕接受現實加諸他身上的種種制肘和定義,嘗試用舞台的技巧和魔術去超越種族、膚色、年齡、體能和生理的限制,又不斷去整容、漂白和服藥,甚至睡在一個氧氣房中,以為這樣可以令他活到一百五十歲。這種企圖創造另類現實的勇氣和信念,日本人想必心領神會,甚至視為知音。

愛恨嗔癡俱迷失

以東京做題材的荷里活電影,代表作是2003年的《迷失東京》(Lost In Translation)。

幻化多變、五光十色的東京不僅奠定了影片的視覺風格,更給予導演一個確實存在,而又足以象徵現代人處境;既熟悉又陌生的國度。這就是詩人艾略特(T.S. Eliot)所說的,能即時喚起觀眾特定情緒的「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

導演從東京人與外來人機械、勉強的溝通,東京街景帶給浪游者的感官經驗,以及東京的商業主義和庸俗主義,體悟出東京有的只是物質繁榮的荒涼,人出賣理想、尊嚴後的空虛,更從東京的「荒涼」、「空虛」領悟到現代文明和西方社會的「東京性」。

今日的東京,一如張愛玲筆下的上海,是傳統東方社會在現代西方的高壓錘煉中產生的經濟文化混合體。然而本身是上海人的張愛玲,在手起刀落,將上海人的愛恨嗔癡解剖得血肉橫飛的同時,始終不忘頌讚上海人的「奇異智慧」。

批判現代生活

蘇菲亞哥普拉對東京人卻盡是冷嘲熱諷。在她的鏡頭下,東京人是只懂禮儀,沒有靈魂的握手機器。他們的問題不是說起英語來永遠詞不達意,而是根本沒有任何有意思的話要說。他們不是不懂得模仿與創造的分別,而是認為模仿比創造優勝(所以廣告片的導演堅持要男主角模仿羅渣摩亞,而非第一個扮演鐵金剛的辛康納利)。這種描繪日本人的筆觸當然有它譁眾取寵的成分,亦多少反映了美國對日本人的偏見;但它同時代表一個人文主義者對現代生活的批判。

《迷失東京》的男女主角在沒有靈魂的東京檢回自己的靈魂,在彼此的身上重新發現生命的詩意。影片最後一幕,男主角在萬頭攢動的東京街頭找到女主角後將她一擁入懷,然後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觀眾聽不到,即使聽到,也不會明白的話。這就是存在於兩個心靈相通的人之間,兩心以外無人知的美麗詩篇。換句話說,他們是「不管城市的麻木不仁而墮入愛河」(fall in love despite the city),或者「正因城市的麻木不仁而墮入愛河」(fall in love because of the 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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