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二十三卷七期 (2009/2/22),許煜 「走出半唐番需要創造新能量」
半唐番是一個過程,而不只是一個結果。半唐番就是當兩種文化相遇時的處理辦法,香港電影吸 收了好萊塢電影,加上功夫便殺出了一條血路,把多士(toast)當成油炸鬼(油條)到滾油裏燙一燙,便也成了香港特色。香港的半唐番發展到九十年代後期 便幾乎停滯不前,因為香港的半唐番已成為了周邊地區的模仿對象。同時日本文化開始普及,去年回香港發現許多商場都選擇播放日文歌曲,而且用日文當標語,日 本雜誌更空運至港,和香港雜誌一起陳列在便利店裏。
我們要留意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既然半唐番化是香港具有的獨特能力,為何香港面對西潮能發展出半唐番,對於日本文化卻發展不了另一種半唐番?這呼應前文提及的全球化隱憂,而也是我提出需要批判半唐番美學的原因。
香港作為方法?
有 學者和文化評論人提出香港作為方法,考證香港成功的原因,並指出香港得天獨厚,融合西方,以至可以開出一門新的學問。有論者更以「本體」/「本體 論」(ontology)為切入點 (這個詞被譯為本體性,但似乎不太恰切),但這個字在哲學上的理解十分複雜,甚至是十分麻煩,很多人用但很少人解釋,從柏拉圖到海德格爾,幾乎每個傑出的 哲學家都有自己的本體論。而最早指出本體論的是阿里士多德,本體論研究的是being qua being,或者是英文的「to be」。
法 國哲學家、漢學家Francois Jullien(朱利安)指出中西文化的分別在於對「本體論」的理解。To be可以有兩種意思,第一是「是」(is/are),第二是「成為」(to be somebody)。西方的本體論針對的是第一個問題,所以可以由神學、宇宙論、心理學開展出科學精神和存在哲學,而中國的本體論只針對第二個問題,就是 如何殺身成仁,捨身取義,也即做人的哲學,或如李澤厚所言,中國的歷史本體論說穿了是吃飯的哲學。當然這忽略了中國哲學史上的複雜性,即儒家和其他學派的 互動,但無可否認這是中國文化的主流思想。
歐洲大陸在十九世紀末期回到本體存在的哲學,以抗衡科學理性。分析哲學(analytic)則 在英、美大放異彩,存在哲學被斥為神秘學說,英國依然可以發展出高度的科學精神。香港在英國百年統治下,中國文化的內涵在消退,但英國所帶來的遠不是歐洲 哲學和科學所依靠的本體論,而只是像資深媒體人王慧麟所指出的殖民管治方法而已,如他研究的本土法律史,香港是有法律,但並沒有法律精神。
僅 憑以上兩段就想解決中西哲學之異,以及香港文化的結構性缺憾的問題,幾乎是妄想。但我想粗略勾勒出的是,香港過去幾十年所發展出來的文化的確不能否認,而 我們也確可以以其為榮。但問題是我們不能不察覺到它的缺憾,也即是說這種半唐番文化的能量能否創造出新的可能性?而我們又回到香港和日本文化相交時為何無 法發展出另一種新的半唐番文化?
以前和劉細良(編按: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工作,細良經常批評香港沒有創意,不懂類型學 (Typology)。所謂類型學就是以同一方程式開展出不同的形式,例如日本漫畫以一條主角經努力奮鬥成才的主線,可以放在網球、籃球、足球、釣魚、下 棋等等主題上。而類型學的成功就是,在同一物質上產生差異化。這也是文化工業的美學,我們可見到的是上世紀被商品的標準化,到今天商品的差異化。而差異化 的動力就是創新。
我們有必要分開創造和創新,invention其實正確譯法為發明,但我嫌發明傾向於科技化,創造一詞也不太合適,因為 創造字面上忽略了傳統性,而傳統性在這個論述裏相當重要。創造需要的是巨大的文化能量去產生突變,這個突變並不是和傳統脫離,相反傳統正是這個突變的能 量。或者我們可以簡化說創造是文化上的,而創新則主要是經濟上的考慮,如剛才提出的日本漫畫例子,我們可以直觀地就將其和創造分開。所以有趣的是香港提倡 的創新科技、創意工業,根本上離不開經濟上的考慮。而我想再次指出的是,這正是「半唐番」後面的文化底蘊。
但今天我想劉細良當日所批評的 創新並不是最根本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有創造的能量。有讀者或會問難道香港的「半唐番」、「自由市場」不是一種invention嗎?如前述我們將半 唐番想像成文化相碰的過程,我們不難理解這種文化的產生是基於即時的反應(immediate response)而不是反射式的反應(reflexive response),西方元素並不是經消化後才體現為本土化的一部分,而是如陳冠中所言的刻奇(kitsch,編按:又作媚俗)。而「自由市場」所開出來 的經濟局面,根本和香港自身的文化沒有關係,而只是一個反對國內傾向社會主義的英國官員郭伯偉(一九六一至七一年香港的財政司),在殖民地做的實驗而已。 其獨特性是時空的,而不是文化的。
香港的文化實體是什麼
在和西方文化接觸時,因為兩者之間巨大的差異,我 們還有可能去發展出這種「刻奇」的雜種文化。但當我們面對的是東洋文化時,我們根本沒有甚麼空間去創新,所以我們只有變成消費者,而無法生產出另類的「半 唐番」,而面對中國內地城市的崛起,我們可以自我安慰的只是香港的司法系統。然而今天還眷戀「半唐番美學」或「香港溫布頓」,而不反思我們的文化實體,是 不是有點虛妄?
我想強調上述對「本體性」、「半唐番美學」的批評和世代論完全沒有關係,而我也想指出世代論,起碼某些對世代論的解讀,也即將時代(period)政治化,不能生產出甚麼有用的東西。我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自身文化的問題,而不是一個內部分化的問題。
在文化內蘊無法催生新的創造力時,我們似乎很無能為力,文化底蘊這東西不是靠一年半載便能解決。但我們或可以轉向另一個方向,就是想像。
想 像,是香港的另一個大問題,因為我們習慣的半唐番思考幾乎全部都是即時的、經濟的。而即時的、經濟的想像,幾乎全都是被計算在內的,所以當藝術、文化、學 術研究等都被計算在內時,我們幾乎無法走出一條新的道路,只能死胡同裏打轉。我會說我們不妨想像「另一個香港是可能的」(Another Hong Kong is possible),這另一個香港表現在文化、藝術、語言等等。
但如果你嫌這個想法太社會主義的話,不妨好像文化評論人梁文道(或者福柯)一樣「另類思考」(think otherwise)。只有放開這個「半唐番美學」的框架,以想像作為創造的新能量,才能開拓更多元化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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