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7日

庸眾的勝利 .許知遠

庸眾的勝利 .許知遠
韓寒說出一些聰明話,時代神經就震顫不已,這是庸眾的勝利或民族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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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三十年前,當法國學生們被問道,誰是他們最仰慕的公眾人物時,他們選擇的不是老年薩特,而是米歇爾.科盧奇——一位電視喜劇演員,以嘲諷和出言不遜著 稱。

時代的風尚轉變了,六十年代的理想主義、改變世界的願望,讓位於七十年代的幻滅與狹隘的個人主義。嘲諷成了時代的情緒,人們在乎的是 姿態,而不是內容。

此刻的中國,人人都在談論韓寒。他像是越來越壓抑、越來越迷惘的時代的最後救命稻草。上了年紀的知識分子說他頭腦清 醒,媒體歡呼他是「青年領袖」、「年度人物」,青年人覺得他不僅很酷,還有思想。最近,韓寒被《時代》週刊評選為一百位影響世界的人物,零八憲章起草者、 並為此付出十一年牢獄之災的劉曉波倒是落選了。

沒人能否認韓寒的魅力。他能把賽車冠軍、暢銷書作家、叛逆小子和即興諷刺者等多重的角色結 合,並能在種種誘惑面前保持警惕,況且他才二十七歲。人們尤其著迷於最後一點,他在自己全球瀏覽量第一的博客上,嘲諷這社會中的種種愚蠢和不公——它們絕 大多數與這個越來越膨脹和傲慢的官僚系統相關。有些時候,他不僅嘲諷,還期待創造意義,儘管他還不清楚這意義到底是什麼。

作為一個青年 人,這似乎已經足了,他必定是我們時代最可愛、最聰明的明星人物。但很多人(包括一些自認有思想的人)把他推到了一個令他本人都尷尬的位置——他要成為 這個時代的英雄,象徵著思想的力量,象徵著對權力的反抗。

但這不是韓寒,人們越是把他推向這個位置,越暴露出這個時代、這些高聲吶喊者的 愚蠢、脆弱與怯懦。在某種意義上,韓寒的勝利不是他個人的勝利,而是這個正在興起的庸眾時代的勝利。

是的,你可以說每個傑出人物必然與他 身處的時代相關聯,但一種越來越明顯的趨勢是——名聲和有影響力越來越與個人的品質、才能與成就無關。在西方,這是個Paris Hilton和蘇珊大媽的年代——她因為有名而有名,因為不怕出醜而有名。在中國,這是個李宇春與小瀋陽的年代——人們因她小小的個性,或是他的自我貶 損,而把票投給他們。

韓寒與他們不同,卻也是被同樣一種力量推到今天的舞台。他是這個時代明星文化與成功文化的產物,也符合這個時代所推 崇的業餘精神——賽車、寫作、表演,你都要會一點;他還下意識響應了日趨悤烈的反智傾向,他的文章總是如此淺顯直白,沒有任何閱讀障礙,也不會提到任何你 不知道的知識;還有他嘲諷式的挑釁姿態,顯得如此機智,他還熟知挑戰的分寸,絕不真正越政治雷池一步;他也從來不暴露自己內心的焦灼與困惑,很酷……

於 是談論韓寒,變成了一次全方位的心理按摩。你沐浴了青春、酷、成功、機智、還覺得自己參與了一場反抗,同時又是如此安全,你不需要付出任何智力上、道德上 的代價,也沒有任何精神上的仿徨,他是這個社會最美妙的消費品。

但世上真有如此美事嗎?用劉曉波來比較韓寒,既不恰當也不公平。但是,公 眾對兩者的態度,卻恰好不過的映襯了這個時代的特徵。人們不談論劉曉波,是因為他的名字不能出現在公共話語空間,也因為這有點危險。但集體性地沉默與忽視 也在表明,其實我們對於真正的自由與反抗毫無興趣,甚至心生恐懼。自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它不僅要反抗,而且有明確的主張。這需要智力與情感上的成熟,並 願意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

對於韓寒的熱烈推崇,是整個社會拒絕付出代價的標誌。當我們沉浸於隻言片語的嘲諷時,一定誤以為自己已消解了 這可惡的權力體制,其實一點沒變,嘲諷只是為上面裹了一層糖衣,但我們進行自我麻醉,還將此視作一次反抗。

而且,人們或許也覺得,韓寒也 不需要為行動承擔任何後果,他可以進行象徵性、邊緣性的反抗了,然後還全身而退,像是去商場進行一次購物。韓寒成了所有人的藉口,人們借著他撒嬌,賣弄自 己那可憐的「小心思」。

但公眾必定為這種愚蠢和怯懦付出代價。既然他們對於真正的成就缺乏興趣,不去讚嘆那些卓絕的道德勇氣,不去準備接 納真正的思想,他們就只能在這個爛泥塘中繼續打轉,相互抱怨、相互麻痺。因為這庸眾的數量是如此的巨大,他們還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中國已經影響世界。中 國的確影響了世界,但它只是數量上的造就,而非真正值得尊敬的成就。韓寒掀起的迷狂,襯托出這個崛起大國的內在蒼白、可悲、淺薄——一個聰明的青年人、說 出了一些真話,他就讓這個時代的神經震顫不已。與其說這是韓寒的勝利,不如說是庸眾的勝利,或是整個民族的失敗。

亞洲週刊 (2010/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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