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日

做好這份工暴露香港弱點

《亞洲週刊》二十三卷八期(2009/3/1),許煜「做好這份工暴露香港弱點」

前 兩個月和教我太極拳的師傅飲茶,說起特區政府,他突然告訴我:「我雖然不懂政治,但只靠常識也知道這句口號有問題,中國人期望父母官而不是打工仔。」如果 我現在才批評曾特首當年參選時的口號,似乎為期太晚。但如果分析這個句子,我們便會發現這個缺點,和前兩篇文章提及的其實相輔相成。

「做 好這份工」其實是抽象出來的代表(representation),很明顯是深受那些整天講「爐邊談話」和「布殊牛仔裝束」等公關技倆的「化妝師」的影 響,結果便跑出這半唐番的東西 (現在我們又可以再想想我上一篇文 章提過的這種半唐番的理性了),以為「打工仔」便是全民的代表,「做好這份工」就是和大家一起看齊,好使工作圓滿。這種符號上的邏輯,看穿了其實是一種很 好的娛樂。但既然選得出這個口號,表示設計者很明顯知道香港的普遍理性,也即是「做好這份工」,而當然這也是香港的一個弱點。總的來說,「做好這份工」的 問題,在於甚麼叫「做好」和「工」。

甚麼是一份「工」?

先提「工」,這是香港理性的一大特點。做一個人就 要有一份工作,也即是,經濟個體變成了存在的理由。所以我們發現,我們一離開學校就是要「搵工」,然後便是「搵食」。同時我們的身份便是被「工」所決定, 而「工」有幾個特點,第一要有相當的工資,第二要有固定或相當固定的工作時間,第三要有工作成果,通常以工作的物質化和工資的提升率作為準則,第四這份工 要有前途,就算沒有也可以為跳槽做準備。

所以弔詭的是,藝術家不是「工」,詩人當然也不是「工」,因為他們和以上的四點完全對不上。我總 是很佩服廖偉棠在香港還可以說自己的職業是詩人,「正常人」一聽就知道他是無業。金融風暴之後,許多人失業了,最大問題不是沒有錢,要是沒有積蓄吧,東借 西借一時半刻也餓不死,最大問題是沒有「工」。那現在「存在的焦慮」便開始作祟了。

但相信這句口號還有更深的考慮就是韋伯(Max Weber)談及的清教徒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在韋伯的論述裏,資本主義的發展就是有賴清教徒努力工作逐步累積金錢,以發展其他企業,從而又使資本主義可 以迅速壯大。韋伯認為「時間就是金錢」和「錢滾錢」不是因為貪心,而是一種道德規律。而這種倫理和獅子山精神其實有相通之處,其一如我之前的文章分析獅子 山精神是基於經濟自由的承諾,做百分之百的事,要使出百分之二百的力,多勞多得;其二獅子山精神也是一種倫理,以至發展成一種美學 (aesthetics)。而這句口號當然是捕捉到這一點,只是沒有考慮到獅子山精神已經隨金融化崩潰,這種「打工仔」的美學不易再被接受,反而會令人覺 得有點「老土」。

甚麼叫「做好一份工」

「做好」這兩個字也相當弔詭,普遍「做好」的定義就是做得「好好睇睇」。這一點也是香港理性之一,尤可見於香港管治。不單只門面工夫做足,而是要將工作還原(reduce)成一系列的條文。

自 由市場的邏輯是市場有自動調節的能力,但這個理念在香港只是實現在金融市場,而其他的管治則是將事件(event)變為景觀(spectacle)。我想 僅以香港對公園的規管便足見其中的弔詭之處,在那裏人和大自然的關係不是基於親密的接觸而是在於看而已,這裏並不是說要經過「看」以外的感官反應就可以建 立和自然的關係,「親密」(intimacy)一詞解釋起來十分複雜,但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很親近的感覺,而小朋友通過他們在這個空間的活動來達到這種親密 度。但我們可以見到的是公園不可以踏單車,公園不可以玩「波波」,公園不可以野餐,因為你的活動範圍只是石屎(三合土)路而已,只要你再看看公園的守則, 你就會發現原來公園只是可以用來看的。

這個管治的模式說穿了就是行政,行政就是按順序執行已經被規範化的條文。公園被規範成一條條條文, 然後由公園管理人員執行。這幾乎已是一個管治的標準,但值得留意的是這些條文是怎樣產生,是基於甚麼考慮?如果將「人」作為考慮的重心,和將「好好睇睇」 或「方便管理」作為重心,兩者所產生的條文和理念將完全不同。這和前文提及的「經濟自由」的考慮異曲同工,因為「人」已被量化為經濟指標。

「做 好這份工」所表現的是兩種時代性的產物,第一就是「工作」和獅子山精神的美學,這種努力工作是香港七、八十年代步向經濟高峰所產生的價值。但口號忽略的是 物質生活的改變直接地影響了個人化(individuation)、金融社會的集體(collective)生活、溝通方式(如科技)和個人心理 (psychic)生活互相影響,而產生的個人化已和二十年前相去甚遠,例如近年來不少年輕大學畢業生都選擇打散工或者自由工,而同時越來越多的畢業生選 擇投資行業。

第二就是香港殖民時期的統治精神,一字曰「方便管理」。資深媒體人王慧麟經常提及香港發展單一經濟 (根據政府條文,香港是不鼓勵農業的),乃是殖民現代性的體現,因為歐洲殖民並不是要發展一種文化(有趣的對比是,日本在台灣的實驗性殖民理念完全偏離歐 洲傳統),而是有效的管理方法而已,但在回歸之後,殖民管治的理性已經無法脫離行政架構,這可以見諸政府極短的諮詢期,或者忽視和市民協商的過程。

所以有趣的是,特首把握到的重點,其實便是香港的一個弱點而已,但這一點不是單靠招聘一些傳媒人士到政府,做好門面功夫就足夠的,因為這兩種方法其實是同一思維。

香港理性的批判

僅 以三篇文章回應香港需要人文反思的問題當然不足,獅子山精神代表的是香港的勞動階級的價值,半唐番美學是香港文化的所在,而做好這份工則反映香港管治和市 民生活的和諧,這遠非中環價值所能概括。這三篇文章想建議的是,反思必須是徹底的、批判的,而且必須是多維度的,而不是針對某一系統修修補補,例如「如何 在金融資本主義社會加入人文價值」,這彷彿為商品增值一樣,本末倒置。但這並不是要否定我們的歷史或者說這些東西都是壞的,而是這些「文化想像」是我們末 來的決定條件,如果我們沒有對這些條件加以懷疑,新的發展將十分局限。

但我並不是提出一個答案,我想提出一種新的想像,這聽起來似乎是不 太負責任的答案。因為對不少人來說,想像猶如「吹水」,而這也是問題之一,我們總相信可以被實現(actualize)才謂之真實,但同時因為對真實的執 著,也令我們的選擇減少。每一個想像其實是為下一個可能做準備,但資本主義當然充滿想像,例如美國夢的承諾,但最終還是經濟的考慮,那一片願景原是資本主 義的動力而已。真正的想像,是想「what is impossible」,而不是想「what is possible」。新價值的創造,是基於現在所呈現的不可能,一個想像不足的城市,只能是永遠的模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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